冈田武史 中国球员不职业

　　■ 对话动机

　　昨日，日籍主帅冈田武史正式宣布告别绿城。两年时光匆匆而去，冈田的中超执教生涯有着“惊鸿一般短暂”，却没有“像夏花一样绚烂”，执教球队的这两年，绿城的战绩并不理想，但冈田却用职业精神和青训建设赢得了绿城球迷的心。离别之际，他接受了新京报记者专访，用最诚恳的态度和最朴实的语言，勾勒出他所认识的中国足球。鞭辟入里，字字珠玑。两年时间，他对中国足球有了全新的认知，有些话说得很不客气，但却都像一把钢针，刺痛着一些人麻木的神经。

　　■ 对话人物

　　冈田武史 1956年生于日本大阪，球员时代司职后卫，成为教练后，曾两次带领日本国家队征战世界杯（1998年和2010年），并且在2010年世界杯中率队打入16强。2011年12月15日，冈田正式出任杭州绿城主教练，成为第一位在中国顶级职业联赛执教的日本籍主帅。2013年11月20日，冈田正式宣布从绿城离职。执教绿城两个赛季，冈田交出21胜19平26负的成绩单，绿城在联赛中分别排名第11（2012赛季）和第12（2013赛季）。

　　谈执教 自评不及格不后悔来华

　　新京报：你到杭州两年，经历最痛苦的事是什么？最快乐的事是什么？

　　冈田武史：从足球角度上来讲，最痛苦的事情就是，觉得自己对球队的改造进展到一定程度时，总会有一些事发生，让我发现现实并没有那么好。最高兴的事就是球队在客场对申花队的比赛中，表现出来了我一直强调的团结。我们有些队员在那场比赛中无法上场，但最终球队还是获得了胜利（绿城客场2比1获胜）。那是我第一次在中国感受到带一支球队比赛的快乐。在生活方面，比较痛苦的一件事就是，去年体育局方面拜托我去接手全运队的酒会上，一直干杯、干杯……高兴的事情是，很多不认识的人在大街上见到我也会喊“冈田加油！”

　　新京报：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对于你的执教生涯来讲是不是很不完美？

　　冈田武史：我的职业生涯并不都是闪光点，中间也有很多失败，这只是职业生涯的一部分。

　　新京报：如果有个时光机可以让你回到两年前，你还愿意来绿城执教吗？

　　冈田武史：我并没有为自己所做的决定感到后悔。两年时间让我对中国足球有了更深刻认识。即便真的能穿越回去，我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

　　新京报：100分是满分，你会给你过去两年的执教打多少分？

　　冈田武史：（笑）很难具体说一个数字，我觉得应该是50分以下吧。

　　新京报：不及格？

　　冈田武史：是的，不及格！我已经尽全力了，最终失败了只能证明我自己的能力不够。

　　新京报：你这么说是太谦虚了吧？

　　冈田武史：我说的是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大家捧得这么高。作为一个职业主教练，最希望的还是在足球方面的成功被大家认可，而不是足球之外的。打个比方，就好比一个球员能力一般，但他长得非常帅，获得了很高人气。我并不想成为这样的“球员”。我真的很希望球迷能够批判我，说我带队成绩太差，让我下课。

　　谈绿城 球员职业素养未达预期

　　新京报：一个连续两年带队保级的教练，为什么离开时会有这么多好评？

　　冈田武史：其实我也搞不明白。在我的理解中，一个主教练带队成绩不好，是要被喊下课的。

　　新京报：对你来说，这么多人支持算是一种成功吗？

　　冈田武史：这不能算成功。作为一个职业教练，我有义务带队取得比较好的成绩。

　　新京报：从成绩上讲，你在绿城的执教算不上成功。

　　冈田武史：从排名来看，我们的成绩确实不理想，但从比赛内容来看，球队还是在进步。如果我们赢下该赢的比赛，进前五、拿亚冠资格也是有可能的。

　　新京报：为什么该拿下的比赛没有拿下？

　　冈田武史：这跟球员在某种程度上未达到职业球员的标准有关。有些球员对于“职业素养”的理解没有达到我所期望的标准，这也可以说是成绩不理想的原因之一。

　　新京报：能具体说说球员不职业都体现在哪些方面吗？

　　冈田武史：比如，有些球员在关键比赛之前会因私事要请假离开，或许他们并不觉得这是不对的。可是作为真正的职业球员，在球队成绩不理想的时候，突然提出请假是不可思议的事。我刚到中国时，下午两点训练，队员快到两点时到了球场，然后都坐在场边休息。到训练开始，我吹哨集合时才慢慢走向球场。那时候，对于球员来说训练只是一个义务。但如果球员来到球场时，没有怀着可以踢球的喜悦感的话，那么训练时是不会有很大进步的。这个赛季，有很多球员在训练之前早早来到球场热身，这是我看到的一些令我欣慰的细小变化。

　　新京报：这些根深蒂固的问题，似乎很难改变。

　　冈田武史：中国的球员们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如果要想彻底改变这种情况的话，或许至少还得需要三年时间。

　　新京报：你曾在自己专栏中写道：“中国球员在人际关系的经营方面有时比球技更重要”。在日本是否存在？

　　冈田武史：在日本基本上是没有这种情况的。在中国不光是足坛，可能很多方面都需要经营人际关系。但我一直相信，通过努力可以改变足球圈中的这种现象，因为足球是很客观的运动，就是靠实力去取得胜利。

　　谈中超 俱乐部应该能自己造血

　　新京报：和J联赛相比，中超有哪些优势和不足？

　　冈田武史：优势是中超很多俱乐部敢于冒险，他们愿意花大成本去改造一家俱乐部，J联赛的俱乐部更多是已经有了比较稳定的模式、相对安逸的现状，在既有的基础上慢慢发展，没有太多冒险精神。不足的地方还是体系，中超没有一个很扎实的体系。很多球队在不停地换教练，青训也没有很扎实地做起来，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发展方针。

　　新京报：你怎么看恒大这种模式？

　　冈田武史：每个联赛都有像恒大这样砸钱买球星的球队，也有小本经营的球队，这些都没问题。现在中超存在的一个普遍问题是在经营层面上过于依赖老板或所属集团公司。老板投入多少钱，俱乐部就有多少钱，一旦老板减少投入，俱乐部就没钱了。俱乐部还是应该更独立一些，有自己造血的功能。其实浙江有很多大企业，为什么不去争取这些企业的赞助？另外还可以在冬歇期把球员带到一些小学去做足球普及，增加球迷的数量。这种做法是打造球队品牌的很好的方式，但现在做得还不够。

　　新京报：恒大夺得了亚洲冠军，但国家队成绩不理想，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冈田武史：放眼世界强队，他们的U20、U18青年队的成绩都很好。只有这些青年队取得好成绩，国家队才能变得更强。青训要做好，教练员的培训也要做好，这些都做好了之后，国家队才能更强。要让国家队变强现在就要做的是把草根足球普及开来，把每个年龄段的联赛机制建立起来。中国有14亿人，是日本的10倍，没有理由不变强。

　　新京报：川渊三郎也说过类似的话。

　　冈田武史：中国的足协和体育局都是很有权力的。相比于日本足协，他们的权力更大、可以做的事情更多。如果说足协和体育局真正脚踏实地花10年、20年发展足球，是完全有可能实现腾飞的。但我看到的现状是，大家都在盯着下一届奥运会会怎样，下一届世界杯会怎样，只注重国家队的成绩。

　　谈环境

　　基础不扎实球员很复杂

　　新京报：你曾说过，自己很擅长做球员心理工作，你的方法是什么？

　　冈田武史：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做法。中国的教练员首先要让球员看到，自己是能够凭自身能力赢得饭碗的，而不是凭借人际关系。如果有这样的大环境，那么中国球员的想法也会随之发生变化。J联赛俱乐部有类似于技术总监的一个角色，如果球队中有球员或者教练员达不到标准，马上是要被开除的，靠人际关系是没有用的。

　　新京报：你现在对于中国足球的认识和刚来时是不是有了很大不同？

　　冈田武史：最初感觉中国足球在职业建设上还缺少一些东西。在中国执教两年后，我认为这不只是职业俱乐部的问题，而是整个中国足球大环境的问题。打一个比方，建房子的时候需要一个地基。无论在地面造出多好的房子，如果地基没有打好的话，这个房子还是会垮的。俱乐部给了我两年时间，但我还是没能给俱乐部打造一个扎实的基础，我也觉得很遗憾。我想对球员说的是，作为职业球员，有三件事最重要：第一，日常保持好状态；第二，训练时完全集中精力；第三，为了胜利要尽100%努力。（在绿城）这两年，每年都有一个球员被开除。一般来讲，当有球员被开除的时候，其他球员应该有危机感。但是从现状来看，球队的改变还是需要很长时间的。

　　新京报：在中国，有些教练要求得太严格了，结果自己被队员整下课了。

　　冈田武史：我知道有这种现象，但我在开除球员时没考虑这么多。我考查一个球员完全看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和能力。中国的球队需要一个技术总监，如果技术总监发现球员背后搞小动作，首先要处分的是球员，而不是教练。

　　新京报：对于中国联赛，你理解得最深刻的是什么？

　　冈田武史：我本以为把球员的职业意识培养起来，就可以让球队的成绩有提高，但两年后，我发现并没有那么简单。其实球员并没有恶意，他们只是为了生存，然后不得不去做一些不够职业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些球员的生存能力是很强的。从这种角度来看，日本人却太单纯、太天真了。

　　谈未来 不考虑执教中国国家队

　　新京报：今后是否考虑继续担任一线队主教练？

　　冈田武史：关于以后的打算，我现在没有做更多考虑。J联赛俱乐部和一家国外俱乐部都给过我合同，但我拒绝了。如果一支球队无法让我感到新的挑战，我可能就不会再拿起一线队的教鞭了。这跟我在绿城的不成功没有太大关系。我在教练生涯中经历过很多失败，但失败并不可怕。从性格来看，我并不是一个愿意重复事情的人，我的朋友给我起外号叫“金枪鱼”，如果一直停在一个地方不游动的话就会死掉。过去两年，我一直抱着绿城是我执教生涯最后一站的想法来做事情的。但是，我也经常说谎（大笑）。所以今后会怎样，我也不知道。

　　新京报：作为一个足球工作者，除了照顾好自己家庭，将来还有什么理想？带领日本国家队再打一次世界杯？像川渊三郎那样，成为日本足协主席？

　　冈田武史：我今年已经57岁了，比起自己活跃在第一线，更愿意退下来，支持那些活跃在第一线的人。

　　新京报：不少人期望你出任中国国家队主教练，这应该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情。

　　冈田武史：带队两年留下这样成绩的人没资格成为国家队主教练，还是里皮更合适一些（笑）。

　　新京报：你对中国国家队印象如何？

　　冈田武史：过去两年，中国国家队的比赛我基本都看了。我觉得中国队球员非常有实力，这些球员个人能力和日韩球队相比绝对不占下风。主场同沙特队的比赛从内容来看踢得不错，球员都非常努力。但还是有不足的地方，这体现在一些细节方面，另外中国队的国际比赛经验也不是很足。

　　新京报：你觉得中国国家队应该请一个什么样的教练？

　　冈田武史：谁来坐这个位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背后要有人愿意为了整个足球的发展而努力，中国足球需要有人来做打基础的事情。

　　新京报：如果中国足协很正式地邀请你担任国家队主教练，你愿意接受这个挑战吗？

　　冈田武史：我应该不会考虑。如果我的家庭条件允许我做教练工作的话，我就留在绿城，根本不会提出来走。我这次离开，真的也完全是因为家庭原因。

　　专题采写/新京报记者 赵宇 发自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