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

　　■ 中国行与思（22）

　　人类的记忆有一个特点，它很喜欢欺骗人。它会让过去的事情变得很美好的样子，让我们怀旧。

　　第一次在自己身上发现这个道理是2003年的事，那时候我第一次出去徒步，用三个多星期从法国巴黎走回我的德国家乡。800多公里，住不起宾馆也没钱买帐篷的我，只能每天晚上在外面找个地方露营，休息不好也没法洗澡，渴了向当地人要自来水，饿了进超市买一些罐装的东西吃，脚上一直起泡，最难受的就是这点。最后，我好不容易走到自己的家门口，洗了个热水澡，吃了一大堆东西，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睡醒时——就把所有的痛苦完全忘光了！从那时候以来，刻在我回忆里的只有那些金黄的日出和那些粉色的日落，还有那种完全自由的感觉，想走哪就走哪，青春最美的一朵花。

　　当然，这些不符合事实真相，只不过是我把自己的回忆装修成天堂似的。

　　说到天堂，我不是很了解佛教，只是由于个人兴趣看了一些关于佛教思想的资料。如果我的理解没错的话，佛教叫我们不要追求已过去的事，也不要迷失在未来中。意思大概是，只有目前眼下的东西才是比较真实的，只有这些值得我们去关注。

　　问题在于，我一方面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但我另一方面对它相当反感。我才不愿意放弃这些美好的不符合真实的回忆！我就觉得以前好。

　　“现在不如以前”——这个说法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西方有记载的最早的诗人荷马在《伊利亚特》里也描述过当时的老战士对年轻人的失望。那是几千年前的故事，看来有一些事情永远不会改变。比如人类会怀旧。

　　可能跟自然道理有关吧。据说女人生孩子的过程属于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我想，如果人类不具备“骗人”的回忆的话，女人可能会生了第一个娃娃之后再也不愿意怀孕了。所以，“选择性回忆”说不定对人类有好处。我们怀念那些曾经给我们带来痛苦和快乐的时光，说明我们可以对未来有希望。

　　话虽这么说，但是盲目怀旧是很危险的事情。比如现在还有一部分东德人怀念他们以前的生活。他们当然有资格这么想，而且说不定有一些人在过去东德还在的时候确实活得比现在要好。但是那些怀旧的东德人也应该问自己，他们怀念的是那时候的社会，那时候的制度，还是那时候自己的青春？

　　我认为，很多东德人其实想念的是自己当时的梦想。那时候的他们，在心目中有一个完美的“西德”的概念。他们没办法去西德，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西德确实过得比他们好，但是离“完美”差得也很远很远。那些人，自从东西德统一了之后，对现实当中的“西方”严重失望了。所以他们怀念自己当时的希望和自己当时比较简单的生活方式，所以他们怀旧。

　　我依稀记得，九十多岁的德国前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前不久接受采访时说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他坐在轮椅上，一边吸烟一边慢慢地回答问题。

　　“您生活中最美好的回忆是什么时候？”记者问他。

　　“1942”，施密特说。“那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当兵休假，跟老婆一起住一个小屋子，条件很差而且战争很可怕，但那短短几个月应该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时间。”

　　这就是怀旧。怀旧，其实是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就是，我们想回到过去，再次经历那些事，过那些日子。但这一次，没有曾经的那些忧虑，因为我们已经知道，反正一切都会过去，我们会来到现在。

　　□雷克（旅行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