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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何以沉默,如何打破沉默?

2013年12月21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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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1929—)美国著名文艺批评大师与翻译理论家,当代杰出的人文主义知识分子,熟谙英、法、德等数国语言与文化,执教于牛津、哈佛等著名高校。主要研究语言、文学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及“二战”大屠杀的影响。代表作有《语言与沉默》《悲剧之死》《巴别塔之后》等。
《语言与沉默——
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
(美)乔治·斯坦纳著 李小均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11月版

  《语言与沉默》一书中有一篇写于1966年的《后记》,是关于两本犹太人二战中所受苦难书籍的书评,这两本书是《痛苦的经卷:卡普兰华沙日记》和让-弗朗索瓦·斯坦纳撰写的《特雷布林卡集中营》,前者是研究犹太历史和风俗的学者卡普兰记于1939年至1942年8月4日的日记。后者则是“一个灭绝营里的反抗故事”,作者让-弗朗索瓦·斯坦纳并没有经历过大屠杀,在审判艾希曼期间,他去了一次以色列,感受到犹太人众所周知的隐忧——为什么欧洲的犹太人就像绵羊一样走向屠宰场?有感于此,他采访了特雷布林卡集中营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写下了此书。

  言说暴行 

  描述是最好的控诉,评论却失之轻浮

  大屠杀记忆对于斯坦纳而言像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蚕食着他所有的写作,如果不对它做出积极的反应,他知道他所有的写作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两本书都有大量对令人发指的纳粹暴行的细致描述,在书评中斯坦纳一反常态,几乎放弃了他擅长的思辨分析能力,而是将更多篇幅用来转述这些暴行的细节,因为他知道这些对暴行本身的描述就是对它最好的控诉,而评论这些暴行本身却失之轻浮,正如斯坦纳在文中所说:“(对这两本书)最恰当的‘评论’就是逐行重新抄写,遇到死者的名字和孩子的名字就停顿一会儿,如同传统的《圣经》抄写员,碰到上帝神圣的名字时要停顿一下。”文章末尾,斯坦纳提到当年在华沙犹太人聚居区,一个孩子在日记里的一句话:“我感到饿,感到冷,长大后,我想当一个德国人,我就不会再感到饿,感到冷。”斯坦纳说他想重写这句话,然后默念,为那个孩子祈祷也为自己祈祷,“因为在那个孩子写下这句话时,我吃得饱,睡得暖,沉默不语。”《语言与沉默》整本书佳作迭出,但最打动我的文章非这篇《后记》莫属,而这个毫无“技术含量”的结尾则使我久久难忘。

  客观地说,斯坦纳在写这篇《后记》时,其笔触是滞涩的,远不如他在别的文章中那样妙语迭出,但它却是理解斯坦纳全部著作的一把钥匙。斯坦纳为什么服膺人文主义批评传统?为什么对在20世纪中叶大行其道的新批评颇多微词?简单地说,一个身负大屠杀残酷记忆的犹太学人,不可能那么轻巧地将诗歌语言脱离历史背景和语言环境,以某种方式“标准化”,从而变身为所谓永恒的东西。大屠杀记忆对于斯坦纳而言像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蚕食着他所有的写作,如果不对它做出积极的反应,他知道他所有的写作都会变得毫无意义。悖论的是,正视这个黑洞仍然是一种危险——语言的事后的描述无论如何都有轻巧之嫌。为了平衡这种宿命般的轻浮感,斯坦纳使出浑身解数,动用全部的知识储备和情感力量,还有必不可少的天赋和才华,终于在词和物、语言和世界的永恒较量中,为词和语言这一方赢得了自尊,勉强使沉重的黑暗现实不至于坠入深渊,因为语言在跷跷板的另一端正在加重自身的分量,尤其奇妙的是,现实这一端重量越大,另一端的词语也就相应增加着重量。作为杰出的学者,斯坦纳当然知道这两者其实是不可分割的,它们在互相打量、厮杀、斗争的过程中为彼此获得了尊严。 □书评人 凌越

  语言与现实 他所有的语言探讨都指向存在之重

  这些文章没有直接涉及大屠杀,而只是将大屠杀摆在远景和背景的位置,从而为用语言探讨这些罪恶的事实提供了可能。

  但是斯坦纳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如何使他在文章中反复申说的“语言”和那些形式主义批评家夸夸其谈的语言做出了泾渭分明的分野?如何使那些令人发指的“现实”不至于压垮语言自身的建设——那么我们就得回到《语言与沉默》第一辑里的那些精彩文章。

  和《后记》不同,这些文章没有直接涉及大屠杀,而只是将大屠杀摆在远景和背景的位置,从而为用语言探讨这些罪恶的事实提供了可能,同时这些罪恶事实也成为平整的镜面反射着语言自身的形象,更有利于对语言的反省。换句话说,情感的力量只有在冷静分析的基础上才可能保险地成为正面的建设性力量,才不至于走向令人厌腻的煽情的泥淖。

  而《后记》则以其极端的形式,成为斯坦纳考虑的核心议题——语言与沉默——的一个活生生的例证:语言在残暴现实面前无可救药的无力感。甚至于《后记》中的文字也多是拘谨地引用,作为批评家的斯坦纳能说些什么?他只能如他所说的那样去默念、去重写、去祈祷,只是不再批评,也无力批评。

  当然在《语言与沉默》绝大多数的文章中,由于和现实拉开了一段可以“忍受”的距离,对于黑暗现实的聚焦重新变得清晰,而在具体的行文中斯坦纳又可以迈开他轻盈的语言的舞步。“轻”终于可以从反面触及“重”,而内容和形式也就顺利地彼此深入直至无法区分。《人文素养》是全书第一篇文章,这样的安排绝非偶然,斯坦纳在文中分析了批评工作无力感的缘由:首先批评家过的是二手生活,他要依靠他人的写作作为自己工作的前提。其次,19世纪的几位批评大家阿诺德、圣伯夫所信奉的文学批评作为人性建设性力量的观点遭到质疑:“有证据表明,一种对于文字生活的训练有素而坚持不懈的献身以及一种能够深切批判地认同与虚构人物或情感的能力,削减了直观性以及实际环境的尖利锋芒。相比于邻人的苦难,我们对文学中的悲伤更为敏感。”

  对于斯坦纳,苦难尤其是犹太人所遭受的苦难是一把简洁的尺子,随时会被他拿来量度批评工作是否走向了语言游戏的虚幻之境。那个过于沉重的现实似乎禁不住围绕它持续不断进行的语言洗涤,终于显露出真实的面容——毫无疑问,所谓的真相、真理不出意外地蕴含其中。另一方面,苦难的经验和洗礼则被在语词的欢娱中敞开的心扉所接纳,其中的矛盾正好预示着写作伦理的永恒尴尬——有感染力的文字总是掩饰不住自身的愉悦,哪怕它指向着确凿无疑的苦难。

  沉默与诗人 反思“语言的窘境”与重估沉默

  面对语言的窘境,作家大概只有两条道可走,一是直面语言的危机,传递交流活动本身的不稳定性和脆弱,另一选择则只能是自杀性修辞——沉默。

  《沉默与诗人》是《语言与沉默》一书中集中探讨诗人的两篇文章之一,是一篇充分显示斯坦纳批评实力的立意高远之作。在此文中,斯坦纳将全部注意力聚焦于诗人语言的尽头,也就是诗人无法、不能言说之处,在那里语言被蓄意推向极限,诗意的说法则是“强光开始照亮”,而更可能的事实是“当诗人越来越接近神灵所在,转化成言语的任务也变得越来越艰难”,最终,进入语言的光亮逐渐黯淡,而不可复得的光辉则把语言烧成灰烬。

  随后,斯坦纳以大诗人荷尔德林和兰波为例,探讨了两位“各自语言中第一流的诗人”中途辍笔之谜,两位诗人都把书写语言带到句法和认知可能性的极致。但在斯坦纳看来,两位诗人最终抛弃语言,选择沉默则更加耐人寻味。在斯坦纳看来,“重估沉默是现代精神里最有原创性的代表性行为。”在文章中间,斯坦纳稍显突兀地直陈本书(《语言与沉默》)潜在主题:“20世纪政治上的非人道,加上随之而来的技术化大社会中腐蚀欧洲资产阶级价值的一些因素,可能已经伤害了语言。”面对语言的窘境,作家大概只有两条道可走,一是直面语言的危机,传递交流活动本身的不稳定性和脆弱,另一选择则只能是自杀性修辞——沉默。到文章末尾,我们逐渐明白斯坦纳实质上是在回应阿多诺那个著名论断“奥斯威辛之后便没有了诗歌”。斯坦纳以微妙且美妙的批评文字呈现了这个问题多种可能,但他显然支持那个决绝的选项:“当城市中的语言充满了野蛮和谎言,再没有什么比放弃写成的诗歌更有力。”

  这些由沉默衍生出来的话语,充满魅力又充满矛盾。如果沉默是语言的极致,那么所有围绕沉默而展开的论述(哪怕是精彩的)也仍然是在途中的言说——它是它自己衰败的证明。斯坦纳试图在词与物、语言和世界之间架设一座理解的桥梁,这种理解未必能使二者抵达彼此,但却让看起来有些绝望的相互凝视产生了意义。

  综观《语言与沉默》,斯坦纳超拔的智慧、流畅有力的文风所带来的快感,和批评对象的黑暗和沉重,构成恒久的悖论。越好就是越坏,而美妙的语言正是最完整地遮掩。除了一声叹息,然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人或者世界,就像贝克特笔下那些张口结舌的人物,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奇特的是,斯坦纳是带着过人的勇气和热情去表述这令人绝望的远景的,对此,我更愿意相信态度而不是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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