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起步时期的中国（上）

　　■ 从过去谈现在（5）

　　【编者按】 从15世纪的地理大发现，直到17世纪英法等国殖民美洲，促发资本主义和工业革命萌芽，同在这个历史阶段内，中国经历了明清易代，新成立的清政权统一全国，但在政治制度或社会经济结构上，仍是中国传统的模式，中西历史的分野，以及随之而来的差距，也由此开始加大。

　　清代是中国历史上最不自由的一代。中国从秦始皇以下，政府和内廷，基本上，是平行的内外两个单位。政府的官员并不是皇帝的私人奴仆。只有在清代朝廷上，举朝匍匐跪拜，人人口称奴才、主子——这是一个皇权最凌辱官员的时代，更不要说凌辱一般的百姓了。三百年来，在这种统治气氛之下，一般百姓，甚至于士大夫，其自尊心都已丧失殆尽。

　　过去的中国朝代，对于全国的情况都有相当具体的档案资料，作为施政的依据。只有清朝，康熙以后，“盛世”人丁永不加赋，而摊丁入亩。平时并不常丈量田亩。田科大多由地方官员按照过去数字摊派。以致人口、田亩、税赋，都变成固定的数目字，不再反映全国的耕地面积和总的收成。失去了这一个基本的数据，清代治国，用黄仁宇的话，不是用数目字治理这么庞大的国家。

　　清朝是一个征服王朝，但入关以后，他们的作战能力有很大的改变。在关外时，八旗是部落兵的编制，王子们是将帅，所有的部落男丁都是战士，战斗力相当坚强。入关以后，打了几次内外的战争，而旗营能征惯战的战士们，折损不少。更重要的，八旗男丁出生以后就有粮饷，一辈子由国家养着，在作战时，八旗的战士之精锐，先让汉兵冲锋陷阵，打得差不多的时候，旗营出动。到了这个地步，旗营战士等于贵族，平时养尊处优，战时也不是在前锋冒险，长久以后，旗营战斗力当然衰弱了。八旗子弟，犹如富贵纨绔，训练也并不严格，大概两三代以后，到康熙晚年，旗营的作战能力已经不足称道了。

　　整体说来，清代中国人口从差不多两亿左右，逐渐增加到四亿多；而旗营和绿营（汉兵）编制，总数不过百万余众。这么大的国家，有这么大的人口，而只有这么多的常备军，而且训练装备都很不足。等到清代晚期，内乱外患纷至沓来，清代时的中国根本是一个没有国防的国家。

　　清代政府从一开始，就对中国儒生的批判时政，十分戒备。他们一方面罗致人才，以高官厚禄，收买人心；另一方面，又时兴文字大狱，压制汉人的民族主义。于是，一切检讨政治制度，或者当时事务的的议论，都不是皇室所愿见。吕留良、金圣叹（人瑞）等案件，都是杀头的罪名。在压力之下，虽然还有些人，不求仕进，仍旧致力于经世济时的讨论；大多数的儒生，都慢慢退缩到“安全地带”，有的从事于经学的研究，有的专心做好八股文章，以求在科举途上，猎取功名。所以在清代早期，儒生而谈论经世致用之学，也就不过是颜元、李塨数人而已。

　　清朝的儒学，却是以考证为主，对于古代的典籍，有非常细密的考据之学，而在义理、辞章和德性方面，相对地不足。他们的追求，是在一个传统文化的结构中，做细致的研究工作；做得再好，也只是肯定一个传统，而不是寻找新的境界。

　　□许倬云（历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