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张晖
晖兄:
3月15日是你的周年忌。我驾车带着妻儿去看你。有人说,小孩子不要进墓园,我们没管这个。六十多公里,又堵车,到得比别人晚一些。
那天献在你墓前的,有鲜花,有你生前爱喝的可乐,爱吃的甜点。我带了香炉,点了三炷香。但最重要的,还是你去世后这一年内出版的五种著述:《帝国的流亡》、《朝歌集》、《忍寒庐学记》、《陈乃文诗文集》、《末法时代的声与光》。封面上都印着“张晖”二字。最后一种,副标题是《学者张晖别传》。
在你的墓前,张霖轻声向你报告其他一些待出之书的进展:《龙榆生全集》如何如何,《陈世骧古典文学论文集》如何如何,《易代之悲——钱澄之及其诗》如何如何……
你的心血,留在这些书里。其他人对你的爱,也在这些书里。
我站在你的墓前,百感交集。想想你过世这一年,有太多的话想说,但又似乎什么也不必说。
你知道,咱俩不算太熟。平日互赠著作是一定的,但你的专业著述,我看得也不全。咱俩一起苦候职称多年,却也没有在一起发过牢骚。待你逝后,我才从维舟的文字,张霖的文字,蒋寅、严志雄、张宏生、陈国球诸先生的文字,同事李芳、王达敏、刘宁……的文字,慢慢拼合出一个你的日常形象。
这些公开发表的文字,谁都看得见。我对你的了解,并不比一个陌生人多得了多少。一般人是怎么看你的?就在你的忌辰当日,见证你们彼此成长的好友维舟,发表了《他曾真正活过——写于张晖辞世一年之际》,其中写道:
当将他聚焦为一个象征时,世人的目光往往更多落在他的生存处境,而非学术水平上。毕竟无论对他的事迹有多感动,大多数人仍觉得他的著作太过学术而无兴趣问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做的学问到底是明清诗学,还是社会史,对大众而言并无本质区别,人们所知的,是“一个好学者、一个纯粹的人死了”,并且“是累死的”。
已有那么多关于你的回忆评价文字面世,公众却仍然会有这样简单的认知,毫不出奇。媒体在聚焦一个人之时,必然同时起着过滤网与放大器的作用。你的导师张宏生教授的悼文发表在去年4月6日《南方周末》上。那天他说,影响颇大,很多人看到了。他还说,编辑告诉他,《南方周末》以那么大的版面纪念一位文化人的逝世,是第二次。上一次,是王小波。
静夜悬想,我觉得你并不会因为这样的效果而骄傲。你当然知道,以古典文学之边缘位置,一位研究者突然赢得媒体与公众如许的关注与同情,那么这些关注与同情之中,一定附加了太多别的意涵,如维舟所言:“对于公众而言重要的是,他的离世重新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学问的意义;失落的人文理想;青年学者的处境;学术体制的问题。”就连我,不也以你的逝世为由头,与施爱东进行了一次题为《学术生态与青年学者的生存境遇》的对话?
我曾经说,就王小波去世后的媒体反响与传播,可以写一篇研究专题叫《媒体食尸兽》。这样说很难听,但这是现实的两难:媒体与公众不会去过多关注一个人的遭遇,也不会对一个学科的兴衰有太多兴趣。他们需要一个肉身的象征,一个生动的符号。我想,以这样的方式死后在学术领域之外成名,一定非你所愿。但我同样相信,如你地下有知,也不会完全反对这样的喧嚣,你不会说出某条微博评论:“死而不能归于寂静,于生者死者而言,都是大不得体的事。”以你对我的了解,你也不会认为我那些关于你的文字、访谈,是“抢棺材来抬”。
在你身后,能让我们尽朋友之谊,表敬佩之忱的,除了生活上帮一帮张霖和贞观,更能致力的,无非是“念其人,述其学,继其志”。那些师友亲人的追忆,不管刻下的媒体与公众如何简单化理解,毕竟是完整留在了人间,千世万世,仍会有后人可以根据这些文字还原出一个“纯正、执着、勇敢、高贵”(龙榆生先生之女龙雅宜语)的学者。
整理你的遗著,继续你的事业,从北京到南京,从大陆到港台,从日本到美国,有那么多的人参与、关注与推动,也是近年来极少见的。短短一年内五种著述面世,这是怎样的投入与努力!这些同道、朋友为你的遗著出版与传播付出的努力,张霖或已一一为你述及。仅我知闻的部分,已经让人感怀不已。古语云“一死一生,乃知交情”,我能想到能比拟的,是朱自清先生在闻一多先生去世后的劬劳……
很抱歉,我讲不出更多你的故事,也无法对你的专业著述有所补益、评骘。我能做的,或许在于“继其志”。你生前,孜孜不忘的是古典文学与当下现实的勾连,是知识分子的现世担当,是在末法时代燃点一星幽暗的光。恰恰在这个层面上,我们经由媒体设置议题,从个人之遭际延伸至文化之命运,大篇幅的报道也好,借题发挥的讨论也罢,都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践行着你的志向。你曾深深不齿于学者将现实压力与体制局限仅仅化为酒桌牢骚,那么,你一定能同意,借你的逝世,我们重谈“士不可以不弘毅”,重提学问与现实的有效互动,重议文明对人类精神生活的照料,是让你的去世获得更深更远回响的一种探求。正如我在《话题2013》的前言中说:
要之,我辈于张晖之逝,其所以深憾于心,外露于形者,非同病相怜于经济压力、体制不公——倘若只是如此,又与小时代中人何异?让我们泪如雨下的,是张晖的赍志以殁,令同道中人又弱一个。而那些经济压力、体制不公,只是妨碍有志之士求道济世的绊脚石,对之痛恨惋叹,理所当然,但并非一旦翻越这些障碍,智识者就可以心满意足了此余生,恰恰相反,牵挂羁绊除掉之后,才是智识者求智求道,发挥自身独特作用的起点。张晖有其才,怀其心,起步未久而中道崩殂,怎能不让人生颜回之叹?
不是亲人戚友,同代人不会长久记得一个叫张晖的好学者,若非同行师朋,很少人知晓你在词学、诗史、近代文人诸领域取得过何等成就,何种影响。然而我相信,更为广泛的影响,仍将存在、扩大,从前听过一句话:“所有的浪花都粉碎了,而波动却传到了岸边。”我曾将此语抄进大学毕业时的离歌。你我曾是并排的浪花,我目睹了你的粉碎,和你留下的波动,怎样一波一波地涌向天际。这图景也鼓励着我,让我坚定地走下去,直到迎来自己的粉碎。
那天,在你墓前,一位我不认识的女孩轻声说道:
“张老师,我觉得你的影响,才刚刚开始。”
是的,一年了,才刚刚开始。在天上,在人间,我们一起等着瞧。
夹注①
张晖(1977.11.14-
2013.3.15)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著作有《龙榆生先生年谱》、《诗史》、《无声无光集》等。因患急性白血病,于2013年3月15日辞世,年仅36岁。
夹注②
《帝国的流亡》 张晖遗著,南明时期,士人撰写了大量的诗歌,本书通过细致考订南明诗歌,都诉说着同一个主题,即“帝国的流亡”。
夹注③
龙榆生(1902-1966)20世纪最负盛名的词学大师之一,张晖多种著述与之有关。
夹注④
1946年闻一多被刺后,朱自清将余生中最宝贵的时间与精力都投入《闻一多全集》的编辑工作。《闻一多全集》出版于1948年8月,出版之时,即是朱自清的死期。
夹注⑤
杨早 北大文学博士,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张晖生前同事。
杨早 写于3月19日张晖追悼会一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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