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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海建论历史写作与研究】
“史学确实不是年轻人的事业,不管你用何种方法,都不可能速成,而需要大量的时间来熟悉史料并了解学术史,且动笔越早越可能悔其少作;然而,年轻时若不勤于动笔,又何来成熟?又何能思畅笔顺?很可能会长久地涩于写作。这几乎是一种悖论。”
——摘录于《近代的尺度》,2009年
关于历史学家,有这样的说法:只有年轻的物理学家、年轻的数学家、年轻的文学家,绝没有年轻的历史学家。历史学家的黄金时代是55岁至65岁。由此推到他的白银时代,也要从40岁开始。此说曾让刚入历史本科学习的茅海建产生困惑:对于一个愿意研究历史的人而言,在自己的学术早期,应该做些什么?
几年后茅海建到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读研,师从陈旭麓先生,陈先生也是主张学生尽早进入研究阶段,通过研究来学习历史。于是跟随陈旭麓学习的两年,茅海建大约写了十多万字,“几乎不停地写,也在懵懵懂懂之中进入了史学。”
【茅海建主要著作年表】
1995 《天朝的崩溃》、《苦命天子》
1998 《近代的尺度:两次鸦片战争军事与外交》
2005 《戊戌变法史事考》
2009 《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
2011 《戊戌变法史事考二集》
2014 《“张之洞档案”阅读笔记:戊戌变法另面》
冷板凳 推开一切喧嚣集中写作
硕士毕业之后七年,茅海建任军事科学院助理研究员。在茅海建的文章中极少涉笔那段生活,大概从一个细节中略能得知些许境况,1988年,得知导师陈旭麓去世,“我当即向领导请假,要求回上海奔丧,谁知竟不批准。我那时还是军人,三次要求之后,只能在北京夜晚寒冷的大街上走了很久……”(《新写的文章依旧请他看——忆陈师旭麓先生》,1999年,刊于《书城》)。
时间流转至上世纪90年代,那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年代,与充满激情与想象的80年代相比,严肃的公共讨论呈退场姿态,严肃的思考也随之在大部分私人生活中缺席,市场社会急剧崛起,知识分子边缘化,市场与资本更具吸引力。1993年那场人文精神大讨论,也正是基于此种背景。
茅海建在学术上发力,却刚好就在市场经济于中国掀起狂飙的1992年,已经在社科院近史所任职的他,决意推开一切喧嚣集中写作,要把自己对鸦片战争的研究付诸一本专著。1980年茅海建师从陈旭麓进入鸦片战争研究领域,颇得导师鼓励,但十多年间因工作无暇动笔,而陈旭麓也于1988年离世。这部书的写作,对于茅海建而言,仿如必须偿还的债。他花了十多年收集史料思考问题,花了两年时间写成《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扉页上写的是:“献给我的导师陈旭麓先生”。
《天朝的崩溃》一书出版后,海内震动,好评如潮。书中有浓郁的民族国家情怀,“天朝”与“泰西”在近代化上存在的差距,仍在当下社会中发出哀怒之声,“一个民族对自己历史的自我批判,正是它避免重蹈历史覆辙的坚实保障”,此种论调,既有对社会的反思又含激越的呐喊之声,在日益开放且急于追求现代化的中国,获得了极大的共鸣。
但茅海建自己很少谈及此书引起的阅读热潮,倒是在一篇写于1999年谈拒绝捧场应景式书评的文章中,他有这样的话:“绝大多数书评只是一味地说好话,而且好话也是同一个套路,无非发掘了新的材料(一般不提新材料对该项研究有何突破性价值),将历史人物置于当时的历史条件之中(其实做到这一点极难,但从目前书评来看似乎很容易做到),文字生动流畅(史学著作文字艰涩实已大大阻碍了读者,影响其销路)云云。此书评与彼书评雷同……”
畅销书 失败的尝试
1994年春节,茅海建回上海省亲,与友人朱金元先生谈论学术著作的市场前景问题,朱金元是一位资深编辑,他从读者的角度来看书,认为一定存在一种既有品位而又好看的学术著作,好书应该是能够给专家以启发,又能获得普通读者喜爱的。考虑当时的文化环境,茅海建对“写一本专业和非专业各种层次的人都可以接受的书”,充满兴趣。
茅海建花了一年的时间,最终写成《苦命天子:咸丰皇帝奕詝》,是他所有著作中气质最独特的,笔调轻松,发论有着精心安排的随意,而且毫不掩饰对笔下人物的感情,“我只是可怜他(指奕詝)。一个好端端的青年,就像绝大多数人那样平常,只因为登上了绝大多数人都梦求的皇位,结果送掉了性命。”这样入情佻达的文字,在茅海建之后的著作中很难再见到。
有意思的是《苦命天子》与《天朝的崩溃》两书的命运。1994年《天朝的崩溃》书稿交给出版社时,学术著作已经很不景气,出版社的工作人员没仔细看书稿就否定其出版价值,几经周折,终于得以出版,和《苦命天子》在同一年面世。《天》市场反响是出乎意料得好,《苦》既无销售上的成功,也没有读书界的反响。此后,茅海建对“以学术为题目以取悦读者为方向”的写作保持了绝对的距离。
去旁骛 将学问进行到底
学术研究有理论与考证之别,前者自成一家存一说,可存议容疑问;后者的目标是唯此一说,很难引起讨论,茅海建走的是实证之路,一条需下苦力且孤寂的路。1998年,正值戊戌变法一百周年,茅海建结束了对鸦片战争的研究,开始转向戊戌变法。之后去日本的短暂访学,似乎成为茅海建学术生涯中如洗礼般的仪式。他反复强调自己去了日本才明晰学术的意义。
1999年在一篇写京都大学的“共同研究”的文章中,他一边期待“将学术视为天下公器的胸襟”,一边致敬日本学者,多少蕴藉着对自己的期求:“在茫茫的日本人群中,他们的研究兴趣几乎是无人理解的,他们的研究结论也很难有实用的功能,他们是孤寂的一群。当学术成为他们的人生追求时,他们也需要一个学术而非功利的场合,激起学术的冲动,抚慰自己不甘孤寂的心。”
回国后,茅海建进入北大历史系执教,一连三年没有发表论文。他往返于中国第一档案馆、台北中研院近史所、香港大学、剑桥大学远东与中东研究院等,域外客舍的宁静使茅海建得以摆脱各种杂务,多年潜心研究戊戌变法,系统运用案馆,对戊戌政变发生的时间、过程和原委进行核定并作出相应的补证与修正,细化了戊戌政变的全过程。
在史学之外的读者看来,茅海建的研究结果,并无令人激动或是别开生面的戏剧性转折,而对于近代史学界而言,由于习惯了进步式叙述,其学科发展轨迹是主题先行,不缺乏结论,但相关史实面目不清,每一个历史细节的考证,都是夯实历史结论的重要手笔。茅海建的研究成果,即为《戊戌变法史事考》及其续集、《康有为我史鉴注》,要了解近十年来戊戌变法研究新进展,只看茅海建的史事考就可知,实在令人叹之敬之。
茅海建将学问进行到底,将其作为自己抵达学术彼岸的唯一路径,他的孤注一掷,为他带来的是宽阔的学术大道。这些注释密集而行文艰涩的书籍,并没有如我们所猜想的那样无人问津,它们在学术界获得敬意,在市场虽非热捧的宠儿但为长销之作,究其原因,恰恰就是茅海建的期待——学术为天下之公器,那些研究历史的学者或者撰写畅销书的历史写者,都需要将其备在案头。
撰文/新京报记者 朱桂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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