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号生死录

　　“如果我能再看到你，

　　我一定会告诉你：

　　我爱你！”

　　晚点的客轮

　　春季的韩国仁川，多雾而温润。

　　4月15日下午，仁川客运码头一直被大雾笼罩。不时传来“现在海面大雾弥漫，无法出航”的广播，让等待登船出行的人们不要着急。

　　即将迎来下水20年纪念的“岁月”号正静静停泊在港口，这是一艘近7000吨的庞然大物，长度超过一个足球场，在韩国同类客轮中，它是老大哥。“岁月”号15日起航的目的地，是韩国南部岛屿、旅游天堂济州岛。

　　临近起航，不时有货物和行李被运送到“岁月”号上。有的船员在看着货物装载情况，有的船员则在客舱内巡视。一番忙碌之后，“岁月”号巨大的肚子被装得满满当当，180多辆轿车和货车、1157吨集装箱等货物被塞了进去。

　　货舱里的一辆重25吨的拖车是48岁的梁仁硕的，他在船上将自己的大家伙用铁链固定好，准备离开。他不经意间瞟了眼旁边集装箱，已经堆放整齐，但他没有太注意，这些装满货物的箱子，是否也用铁链子固定好。

　　18点30分过去了，这是“岁月”号原计划起航的时间，但客轮纹丝不动，也没让乘客上船。

　　眼看客轮晚点，金洪京开始有些焦急，他刚在济州岛一家建筑公司应聘了新的工作——管道设备师，这是他第一次去济州岛。和他一同焦急等待起航的还有来自安山檀园高中的325名高二学生和14名教师，还有他们的负责人——檀园高中副校长姜民奎。

　　这些师生是前往济州岛旅游的，这次行程，叫做“修学旅行”。根据校方此前的计划，运送学生前往济州岛的应是“Ohamana号”客轮。不过，不知为何，最终来迎接学生们的是“岁月”号。

　　对于这一小小的变化，兴奋的学生们完全没放在心上。等待登船的同学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玩手机。对于这次济州岛之旅，很多人都已经期盼了许久。

　　生日成难日

　　檀园高中教师南尹哲也在队伍中和同学们开着玩笑。学生们都很喜欢这位在情人节会给大家准备糖果的老师。

　　另一边，同为带队老师的金草原也在和同学们聊天，这位今年刚刚当上班主任的女教师并不知道，她班上的同学正偷偷写祝福卡片，打算在16日她生日当天给她一个惊喜。

　　女生金诗妍(音译)写道：“您担任了冒冒失失的我们班的班主任有40天了，很辛苦吧。作为老师的第一批学生，我不会给您脸上抹黑，一定会成为一个令人骄傲的诗妍。”

　　“在船上过的生日，会更加特别。真期待我们的修学旅行啊。”

　　女生韩恩智写道：“希望您开心地收下我们准备的礼物，再跟其他老师自豪地展示。”

　　晚点一个小时后，兴奋的师生们终于等到了准许登船的通知。在老师们的指挥下，学生们依次上船。吃了晚饭，等待船出发。

　　69岁的李俊锡是“岁月”号船长，在检视完人员和货物情况后，他亲手填写了安全检查报告单：“船只总搭乘人数为474人，150辆汽车”。

　　而实际上，“岁月”号载客为475人，汽车为180辆，包括大吨位的卡车，还有105个集装箱。这些，李俊锡都没有登记在册。

　　2014年4月15日晚上9点左右后，大雾逐渐散开。接着汽笛响起，“岁月”号终于开始挪动，同学们欢呼雀跃。

　　“哇，终于可以去济州岛了。”

　　按照事先安排，学生们按照班级分散在三层和四层。兴奋的学生们很多都不愿意早睡。他们聚在一起聊天，看夜景，或用智能手机聊天，玩游戏。

　　此时，夜幕笼罩下的黄海波澜不惊，“岁月”号沿着韩国西部海岸线一路向南，向济州岛进发。

　　谁都没有想到，一场巨大的灾难，正悄悄逼近。

　　致命右转弯

　　16日清晨，在一夜航行后，“岁月”号航行到了一个被称为“孟骨水路”的水域，这条水路位于韩国珍岛海域，长6公里，宽4.5公里，暗礁众多，水流湍急。

　　此时，在驾驶舱发号施令的，是一名年轻的女子、25岁的女航海师朴某。按照工作表，16日上午该由这名三级航海师掌舵。船长李俊锡已经回到自己的寝室，喝咖啡、抽烟休息。

　　面对此前从未驾船走过的“孟骨水路”，朴某有些紧张。在整个驾驶舱里，她完全是一个后辈，25岁、只有1年驾驶大型客轮的经验，在“岁月”号工作也只有5个月。

　　早晨7点30分左右，学生们陆续起床，在食堂吃了饭, 几个同学还去甲板以海为背景拍照留念。海风让他们感受到难得的惬意。

　　8点48分，按照航线，“岁月”号应该向右转弯。

　　“沿着航道向右边转向”，女航海师朴某对55岁的舵手赵某发出指令。

　　噩梦就此发生。

　　“在珍岛附近海域时，本应先降低速度，再往右转弯，但当时在几乎全速前进的情况下打了转向盘。”朴某后来对调查人员说。

　　她说：“突然转动舵盘后，船体失去平衡，变得失控起来”。

　　几乎同一时间，客轮上的乘客听到猛烈的撞击声。高速急转弯产生的巨大力量，让货舱里没有固定好的集装箱挣脱绳子，猛地撞向一侧的船壁。

　　船迅速开始进水、倾斜。

　　客轮高速拐弯时，高二9班的金敏京正在食堂吃饭，她感受到了一阵晃动，敏京开始想，这可能是因为波浪的缘故。但船突然开始倾斜，饭桌上的餐具一个个砸到地上，正在吃饭的同学们开始慌乱起来。

　　“船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要沉了？”

　　“老师！船有些异常！”学生们立刻向老师汇报情况。

　　8时52分，在客轮倾斜三分钟后，一名姓崔的学生拨通了韩国火警报警电话119。他在电话中声音颤抖，“救救我们！我们在一艘船上，我认为船正在下沉。”接警人员花费了一些时间才确定他是乘客而不是船员，弄清楚了他所乘坐的是“岁月”号之后，立刻将电话转接给了海警部门。这是“岁月”号的第一个求救电话。

　　正是这通电话，让海警部门迅速确定“岁月”号的位置，并紧急驰援。一名海警官员说，“如果没有他的报警，可能会出现更多伤亡者”。

　　【学生】

　　一步步走向黑暗

　　8时55分，“岁月”号船员向济州船舶交管中心发出遇险信号，大约11分钟后与珍岛船舶交管中心取得联络。在此后的半个多小时内，“岁月”号船员与管理中心通话11次，但其中相当长的时间内都在“答非所问”。

　　珍岛船舶交管中心在确定“岁月”号下沉后，多次下令“不要再犹豫了，让乘客们穿上救生衣，紧急疏散乘客。迅速行动！”但负责联系的船员只是一个劲儿地问：“现在撤离的话能马上提供救援吗？”、“救生艇来了吗？”

　　船体持续倾斜，大副朴某通过电话让船员们疏散逃生，随后船员们通过专用通道抵达三层与其他船员会合。至此，船员们几乎全部聚集在了驾驶舱。驾驶舱相当于船舶的眼睛和大脑，位于船舶最顶层的最前方，可以一眼看到整个船只的情况。

　　韩国救援手册规定，发生紧急情况时，船员们应在自己的岗位上履行帮助游客逃生的义务，但“岁月”号的船员们则在客轮开始倾斜20分钟后，全部聚集到了驾驶舱。此时，客舱里正在反复播放船长的指示：“请大家都在房间里等待，不要动，否则会有危险”。

　　在客舱四层，张贤贞正和五名同学吃早餐。突然“嘭”的一声，头顶上的室内灯爆炸，船内被黑暗笼罩。船开始逐渐倾斜。两三分钟内，窗门就没入海中。

　　此时，金洪京正在2层船舱，他感到了剧烈的晃动。“几乎都站不稳，”镇定了一下后，他做出判断：“先救学生！”他立刻招呼身边的几个年轻人一同救人。

　　几个人一起，把床单系起来，总共有10米长，床单不够了，就用消防栓里的输水带，就这样做成了“救命绳”。他们把救命绳下放到1层船舱，几个人在上面拼命拽，终于将20名学生拉了上来。

　　南尹哲在听到广播后，立刻向自己的学生们跑去。船体在快速倾斜，他走到房间中，让学生们穿上救生衣到甲板上去。一位学生后来说：“出事后，船内的广播让我们穿着救生衣在房间内，当海水侵入房间后，南尹哲老师竭尽全力帮助我们每个人脱离危险。”

　　南尹哲至今下落不明。“南老师当时一直坚持要让最后一名学生离船。”一名学生说。

　　除南老师外，另一名李姓老师也在帮助趴在栏杆上的学生逃离后下落不明，一位高姓老师把自己的救生衣让给学生，自己却留在了船內。

　　20度、30度、40度、60度……“岁月”号在不断倾斜，就像喝水一样，水迅速涌进船舱。随着水逐渐涌进来，张贤贞和朋友赶紧拿出救生衣穿上。

　　张贤贞发现，救生衣也是乱七八糟的。要么没有带拉链，要么有拉链但拉不上去，几个同学用绳子勉强绑住救生衣。此时，船几乎已经倾斜了90度。当水涨到腰间时，三名同学踩着放救生衣的夹板爬出客舱。焦急的张贤贞也开始在同学帮助下登上夹板。

　　但经过多人踩踏后，夹板已经吃重不住，突然碎裂，张贤贞和同学立即掉进了涌进房间的水里。涌入船内的海水力量巨大，几名同学迅速被卷走。张贤贞拼命游泳。终于游出口时，此时，船外面就已传来直升机的声音。救援队到了。

　　高二5班的朴俊革也是靠游泳救了自己的命。

　　客轮出事时，他正在从走廊去卫生间的路上，突然感到身体倾斜。边上的东西都哗哗掉在地上。朴俊革将身体贴在墙上，急忙穿上救生衣。但大量海水很快吞没了走廊，也吞没了朴俊革。这名17岁的少年潜到水底，闭着眼睛拼命游泳，终于游到船外。

　　然而，在进水没那么快的船舱，短暂的安全和“不要乱动”的广播，让更多的学生一步步走向黑暗。

　　在客轮迅速倾斜时，很多学生开始给家人打电话、发短信。

　　学生沈某给妈妈发短信：“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妈妈，我爱您。”

　　一名学生在kakaotalk(韩国微信)中发出消息：“我们真的要死了！”“如果我有什么做错的请你们都原谅我！我爱大家。”还有一位学生给期待自己带礼物回家的妹妹发消息称：“姐姐可能不能给你带纪念品了，对不起。”

　　一位父亲在回复给孩子的短信中写道：“我知道目前救援正在进行，如果可能的话，不要待在你的房间里。”孩子回复：“不行了，轮船已经倾斜，我根本出不去，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

　　【船员】

　　逃跑者和献身者

　　在船员们全部向船舱集中时，有两人选择留下来。

　　“岁月”号事务长杨大弘在船体倾斜后，给妻子打了电话，“现在没时间说很多，船倾斜得很厉害……孩子的大学学费都存在存折里了，就用那笔钱供孩子读书。我现在要去救援了。”

　　挂上电话后，杨大弘立刻进入舱内救援，至今下落不明。

　　22岁的广播员朴智英也没有离开。为赚钱养家，她刚从大学休学，到“岁月”号上班还不到6个月。在危急的时刻，她将惊慌失措的学生们带到船舱三层和四层，并给他们分发救生衣。她通过船上广播呼吁乘客们保持冷静，不要慌张，尽快撤离。

　　船身倾斜越来越厉害，朴智英让金某和其他几位抱着船栏杆的学生跳海。生死关头，朴智英甚至将救生衣让给一名女学生。获救学生说，直到海水涨及腰部，朴智英仍协助乘客逃生。

　　一名获救乘客梁先生回忆称：“3层的女乘务员（朴智英）一直在引导大家逃生，直到那里的乘客都逃出去，还冲着学生们大喊‘赶快先走’。”

　　“船员是最后下船的，等把你们都救出后，我再下船。”朴智英对一名催促她逃生的学生的这句话，成了她短暂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注脚。

　　只是，也许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拼死救助乘客的同时，她的大多数上司、同事，都已抛下乘客逃生。

　　情急之下，这些船员甚至没有打开就在驾驶舱旁边的14艘救生艇，还是海警赶到后，将这些救生艇放到了海里。

　　在接受警方调查时，船长李俊锡说，他是因为屁股痛才逃生，且碰巧有船只经过将他救起。“我是屁股太难受了，所以跳了出来。正好这时候搜救船过来了，搜救队员说‘快上船’，我于是就按照他的话去做了”。

　　【亲人】

　　死亡之门的等待

　　24日，珍岛彭木港，事故已经过去八天，失踪者的亲人们望着大海，低声哭泣。

　　救援队的快艇不停地将遗体运到这里。如果出现遗体到达的广播，父母就会全都涌到“家属支援控制室”。这是海警职员说明遗体特征的地方。

　　贴着遗体特征的公告在不断增多，这意味着花季夭折的学生人数也正在逐渐增加。

　　遗体身份确认所的出入口用薄布遮了起来，里面躺着本来要去修学旅行的学生。父母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推开布幛走进去，表情悲痛，就像是迈过死亡之门。

　　一位父亲搂着孩子的遗体，不知所措地哭喊：“手为什么这么凉啊。爸爸来了。你应一下爸爸啊！”

　　一名警察守在门口，默默地擦着眼泪。

　　朴智英的遗体已经被运回仁川市一家殡仪馆，韩国民众自发来到这里悼念朴智英，白菊花和白百合摆满了整个走廊。人们甚至以“大韩民国国民”的名义向她敬献花圈。曾被朴智英救起的学生们也来到这里与姐姐道别。

　　在“岁月”号失事8天以后，檀园高中从4月25日开始恢复课程，但是，原本有多个班的高二年级，仅有13人出现在课堂上。截至25日，他们的300余名同学，仅有70多人获救。

　　在失踪学生的教室里，朋友们在桌子上、黑板上和窗户上贴上留言，祈求他们平安归来。

　　“如果我能再看到你，我一定会告诉你：我爱你！”

　　新京报记者 韩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