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可乐：引发网络救助情法纷争

　　从白雪人道救助行动，到中国红十字基金会白雪天使基金，再更名为生命天使基金，这个由7个志愿者发起，红基会力挺的人道救援基金，始终伴随着外部的质疑和内部的激烈争论。但在志愿团队和中国红基会合力推动下，虚拟产品白雪可乐曾创造了网络募捐奇迹，成为公益领域一个著名的成功案例。

　　遗憾的是，4月24日，受助者白雪病重离世。随着白雪的离世，质疑声再起。

　　5月16日，网友王帅以捐赠人名义，委托北京东卫律师事务所向红基会发出律师函，提出三点质疑:一、红基会从未将‘生命天使基金’善款明细公示；二、未取得捐赠人同意情况下将善款的一部分挪用，改变捐赠用途；三、基金拖延拨款医疗费用，导致白雪因缺少费用耽误治疗。

　　5月24日，在白雪去世后一个月，中国红十字基金会与质疑方代表举行恳谈会，回应质疑。

　　5月28日，中国红基会法律顾问机构以律师函的形式正式回复王帅的三点质疑。

　　红基会在大病救助上尝试破局的想法、与志愿团队间的磨合、纷争等背后故事也随之浮出水面。

　　缘起：组团救助

　　民间团队联合公募基金会

　　2013年6月29日，在高碑店一间咖啡厅，作为志愿者代表，黄伟夫、吴丹红、马海新、王汶涖四位陌生的网友相约小坐，一起的还有中国红基会工作人员朱爱晶和牛晓波。

　　他们的相识，最初是为了共同救助再生障碍性贫血患者白雪。将他们召集起来的，是白雪可乐救助方案的创始人黄伟夫。

　　为给白雪募集善款，黄伟夫将微博加淘宝模式销售虚拟产品白雪可乐的创意写成文案，与红基会交流，他看中了红基会的公募平台。

　　此时的红基会也正苦于救助者多、救助资金和项目有限，超救助范围的患者常常失望而归。

　　“当时考虑到他的设想能打破我们现有项目的限制格局，不妨一试。”朱爱晶说。这是红基会选择和黄伟夫合作的初衷。

　　很快，红基会与黄伟夫签订了白雪人道救助行动授权协议书，授权黄伟夫可组织志愿者团队使用红基会标志，公布红基会账号。通过各种渠道，广泛撒网，黄伟夫开始召集愿意一起救助白雪的另外6名志愿者，发起白雪人道救助行动。

　　9月3日，白雪人道救助行动志愿团队在红基会下成立白雪天使基金，救助更多类似白雪这样的患者，该基金后更名为生命天使基金。

　　与这群志愿者打交道之初，朱爱晶认为，基金是自主管理，红基会只给予指导和提供平台，不会牵扯过多精力。但她低估了志愿者们的个性。

　　志愿团队里的人，各自都有工作和身份，遇到问题时，他们主张民主讨论，而非按某个领导的想法行事，就某些问题产生的争执无可避免。

　　“如果红基会的规则跟我们不同，我们说了算，我们要抗争到底，突破的就是规则。”马海新坦言，尽管和红基会之间大多数情况是和谐的，但也有吵吵闹闹。他们是一帮有个性的队伍，看着不舒服的规则，不符合患者利益的规则，就突破。

　　风波1：募款继续

　　网上热销奇迹引发募款分歧

　　7月1日，白雪人道救助行动志愿团队与白雪和她父亲签署了一份协议，经过白雪许可，以她的姓名、肖像为她筹款，并提到，在优先保证白雪医疗救治的前提下，可救治其他患者。黄伟夫说，白雪全部同意并签字。

　　5天后，虚拟产品白雪可乐在淘宝店上架，团队最初的目标是，14天内为白雪募集到30万元入仓费。

　　“说实在的，当时我没那么大信心，毕竟志愿者能量小一些。”面对整个团队的自信满满，红基会的朱爱晶没那么乐观。

　　但白雪可乐模式出乎意料的成功。

　　到7月10日，白雪可乐卖了近5万件，加上其他渠道捐赠，累计26万元善款入账。远远出乎朱爱晶预料。

　　这一天还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就在团队为销售量开心时，白雪可乐突然下架。淘宝审查认为，卖虚拟产品违规，并没注意到店铺有红基会的公募资质。红基会出面与淘宝沟通后解封。

　　为此，团队感谢红基会，没有他们提供公募平台，白雪可乐无法创造奇迹。

　　7月12日，一家媒体的报道将销售推向最高峰，截至7月15日，善款已经超过50万元。

　　但白雪可乐并没下架。

　　当第166667罐白雪可乐卖完时，黄伟夫又上架了一批白雪可乐，这次他没有和红基会商量。“红基会当时挺生气，而我认为他们不懂网络。”

　　朱爱晶说，生气的原因在于，下一步是否继续募款，上多少件合适，以及筹款目标都该一起商量，否则容易引起公众反感。“不跟我们打招呼就自己办了，这种情况挺多的，生气也没办法。”朱爱晶称，这是第一次做网店募款方式，没经验也没规则可循，除了警告，也没其他办法。

　　“为什么钱筹到了，你们还在卖？是不是在拿患者赚钱？”质疑不断传来。与志愿者相识的其他志愿者建议，暂时停一停，等缺钱了再卖。淘宝店的评价里，甚至有人给出差评。

　　“现在卖得正火，停下来能否再火起来是个未知数，多筹集一点对白雪安全有考虑。”团队的思路是，要趁着这个时机募款。红基会也认可了。

　　7月中旬，白雪人道救助行动团队发表声明，宣布暂不关闭募捐渠道，旨在筹集更多善款，用于更多急需救助的再障病患。

　　风波2：紧急追票

　　红基会提前拨款常遇“无票据”

　　为提高拨款速度，从红基会7月15日为白雪进仓拨付第一笔善款开始，很多时候是在没有票据的情况下提前拨款。这是红基会希望提高拨款速度的尝试，在规则与突破规则之间，他们也曾困惑和纠结。

　　“没有票据，审计无法通过，只要在审计前拿到票据就可以，我们只能打时间差。”朱爱晶说。

　　从第一笔入仓费拨付到下一次拨款前，志愿者提供了白雪的医疗费用清单，证明30万元花在了哪里。虽然不是用于报销的票据，但红基会能确保善款不被乱用，再进行下次拨款。

　　截至去年11月，红基会拨给白雪的善款已达101万元左右，其中包括11万元个人生活费。

　　2014年年初，红基会所有财务情况将进行审计。去年12月，红基会开始为2013年的年度审计做准备。而白雪的票据还没回来，朱爱晶急了，不得不让志愿团队紧急追票。

　　期间，团队与白雪产生不快。但他们很清楚，有些原则问题必须坚持。审计通不过，将影响到其他项目。

　　但是，当王汶涖拿着白雪寄回的90万元票据问朱爱晶，“还没去医保报销，是你们留下，还是白雪先拿走”时，朱爱晶陷入纠结。

　　志愿团队内部，想法一致，认为票据应先拿去报销，报销的钱仍用于白雪的医疗救治，而不是改善生活。

　　红基会担心，拿了原始票据，白雪就会丧失医保报销机会。但这笔钱是捐款，红基会历来的救助是在医保报销之后，用善款作为补充提供救助。另外，他们还担心因病致富，这种情况曾经发生过，患者先花善款，等病好了，医保报销的钱又没用，装进自己的腰包。这样就违背了社会公正公平。

　　出于对志愿团队的相信，又有协议制约，红基会想出折中办法，留下票据复印件和医疗费用清单，在加盖医院印章后，应该能通过审计，“这些能证明钱没乱花，确实花在了白雪救助上。”

　　原始票据回到白雪手上，最终白雪拿着这些票据获得21万元的保险报销，包括6万元医保报销和15万元的人寿保险报销。在红基会和志愿团队看来，这也算是让善款作用最大化。

　　“复印件能说明善款用在规定的项目方向上了，但最为严谨的应当是医疗合规票据。”红基会希望，志愿者尽快联系白雪父亲，追回原始票据。

　　风波3：善款归属

　　白雪生前曾想要回账面善款被拒

　　今年1月16日，参酌白雪本人意愿，经管委会讨论，白雪天使基金更名为生命天使基金。

　　马海新拿出2013年11月白雪写给志愿者团队的信称，白雪希望与白雪天使基金脱钩，要求基金不再使用她的名字，并要求将基金当时账面的80余万元善款全部交由她掌管，由她自己公布善款使用情况。马海新说，当时白雪认为，钱是捐给她的，理应归她了。

　　团队同意了白雪的其他要求，唯独善款不能划拨到白雪个人账户。

　　他们给白雪的解释是，这是捐款人捐出来的公共资产，不属于她个人财产。“如果我们给她，是我们的失职。当时还从大的方向告诉她违反国家现有的法律法规，这并不是针对她，有一些个案，拿了善款不用于治疗，去干别的事情。”

　　对于善款归属问题，黄伟夫曾提出，为了尊重捐款人意愿，应该让捐款人做二次选择，要么给白雪家，要么救助其他患者，或者要求退还。这件事遭到其他团队成员的坚决反对后作罢。

　　在白雪医保报销完拿到21万元善款后，黄伟夫称，在报销的钱的归属上，白雪与团队之间也出现不同意见。

　　白雪觉得钱应该归自己，而团队认为，这笔钱应该放入基金，继续用于白雪的后期治疗。如果白雪把用善款得到的报销归自己就属于不当得利。

　　但黄伟夫称，由于在救助白雪之前，还有其他团队在救助白雪，这里面还掺杂了其他善款、她自己家掏的一点钱，无法分割。后来就没再就这个问题继续争论，因为这21万元治病恐怕还不够，团队让白雪先花报销款，然后再向基金申请拨款。

　　风波4：善款出借

　　其他患者短期借款引内外争端

　　在救助白雪同时，团队在淘宝店也上了其他虚拟产品，为其他患者募款。然而，没有任何一件产品比得过白雪可乐的筹款速度。

　　去年11月，陆续有患者提出，想借用白雪可乐卖的善款，后期再还回。

　　就是否能借，内部意见出现分化。用王汶涖的话说，对立比较尖锐。

　　支持方积极主张资源不能闲置，认为资源闲置是救助效率低下的表现。在白雪的善款还够用情况下，可先救助他人，给另一个人活的机会，两三个月后再还钱。

　　而反对方顾虑：救活了固然好，万一两人的治疗都耽误了呢？

　　“有人要突破规则，我不同意，甚至说过，如果谁敢借用我就告红基会。”黄伟夫是反对方代表，他曾拍着桌子威胁红基会，不许把钱借出去。他坚持认为，这样做不合理不合法。“借给谁没有规则，没规则的最大风险是以公谋私。”

　　朱爱晶提出，必须明确规则，体现公平性，要想清楚，现在的钱是否能保证白雪后续治疗？为什么是借给这个孩子，而不是别的孩子？对于红基会，志愿团体提出的借款也从无先例，这件事突破了他们的工作规则。

　　这些申请最终没有通过。直到2014年2月，一名患儿情况危急，有关借款的事再被提及。

　　激烈讨论历时一周，外出的黄伟夫没参与，但默认了结果，团队最终达成一致，以管委会这帮志愿者托底担保的方式，将白雪可乐和另两款虚拟产品募集的善款组合出借给该患儿20万元，3个月后还款。

　　“我已做好心理准备，如果白雪急需钱，这个孩子家里又还不了的话，几个管委会的人必须凑出这笔钱替借款患者还款。”黄伟夫说。

　　这次借款，被网友王帅质疑称，挪用善款未取得捐款人同意，也没征求白雪同意。

　　尽管白雪的态度反反复复，但马海新认为，当初与白雪签订的协议表明，白雪签字同意在优先获得募捐款项的情况下，将其治疗所需医疗费外的结余费用用于其他患者救助。

　　志愿团队还咨询了院方，当时白雪可乐的账面上还有50万余元，经医院评估，白雪病情已稳定，近期不会有大额医疗费用产生。综合了医院、患者及家属的信息后，团队认为，并不会对白雪的治疗造成影响。

　　朱爱晶指出，尊重捐赠人意见是必要的，但网络募款面对的捐赠人太多，他们最终采取了在官方微博公示的方式告知，公示后就拨款了。

　　风波5：拨款速度

　　平均3天拨款到账被认为太慢

　　从志愿团队提出拨款申请，到善款拨付，红基会称，拨款速度平均3天左右。救助白雪的拨款方法，可让患者最火烧眉毛时给他们提供及时救助。

　　而此前的拨款方式让一些患儿家长有怨言。以小天使基金的拨付程序为例，患者必须拿着票据先进行医保报销，再拿来红基会申领救助款。朱爱晶就曾在某医院遇到过一个家长，“他听到是小天使基金的，表情中有一种不屑，说‘要申请那么长时间，那么点儿钱’。”

　　生命天使基金管委会办公室主任“仙人掌”恨不得申请一提出，红基会马上就给拨款。

　　而白雪也曾对拨款速度表达过不满。今年3月16日再次住院后，白雪曾发微博表示，“向基金申请拨款，未受理原因不知。当被受理时红基会休息，拨款不能及时到账，医院账户余额只能开具常用药品，身体有些难受。”

　　这条微博被王帅认为，基金拖延拨付治疗费，并最终导致白雪耽误治疗。

　　红基会表示，此次拨款申请提交仅30小时左右，10万元费用就已拨付到账。基金管委会成员马海新说，针对白雪的17次拨款，没有任何一次因资金的拨付直接影响白雪的治疗和生命。

　　在拨款速度方面，红基会觉得很委屈。与志愿团队的合作，本来就是想提高拨款速度和覆盖更多受助人群，平均3天的拨款速度，已远远超过以前。

　　“红基会面向全国患者，和他们只关注一个患者，对拨款拖延问题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朱爱晶解释，从工作人员角度来讲，每年受理的白血病、先心病、再障病的孩子3000多人，那么多孩子都要拨付款，有的等了好几个月甚至一年。而生命天使基金救助的患者，红基会开通了绿色通道快速拨付。“什么是快什么是慢，要进行比较后再分析是合理的。”

　　在后来的吵吵闹闹中，朱爱晶曾一度想，“要是这个项目停了我得有多轻松啊，干吗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她表示，红基会欢迎志愿者加入，但希望不要经常把红基会的规则当敌人看待。

　　对此，志愿团队也很感谢红基会能容忍他们，“挺不容易的，我们干了不少大闹天宫的事情，感谢他们容忍、支持和配合。”

　　■ 专家回答

　　答题人：北师大中国公益研究院研究部副主任程芬

　　善款是否可以放入受助人个人账户？

　　程芬：善款一旦进入了红基会账户，就属于公共资产，它的支出要符合公共资产的各种支出理由。没有合理理由，是不能用于个人分配的。白雪个人对这笔钱没有决定和支配权。

　　捐款人是否可以要求退款？

　　程芬：按照国家现有法律，公益捐赠是不可撤销的，你的钱捐赠出来进入了公共账户，就成为了公共资产。除非在募捐时与捐赠人有特别约定，在什么条件下可以撤销捐赠。而白雪可乐作为一款在网络销售的公益产品，借助的是第三方平台筹款，如果捐赠人在购买后，善款尚未进入红基会账户前，可以认为是捐赠过程没有完成，可以要求撤销捐款。

　　白雪可乐募集的善款是否可以出借给其他患者？

　　程芬：挪用是指违反了基金的适用范围。如果专项基金只是用于白雪个人，就属于挪用，但如果写的是用于这一类人的救治，就不构成挪用。

　　至于出借善款，其实是一个有弹性的问题，很难说可以或者不可以。基金如果规定救助的是和白雪类似的患者，将虚拟产品募集的善款组合救助其他同类患者，我觉得是可以的。慈善公益组织不是为某一个人服务的，解决的肯定是一个群体的事情，所以，不能说这个人没有用她的名义募款就得不到救助，这是不公平的。但这个决定应该由基金管理委员会集体决定是否可以出借，是否符合专项基金的管理办法、章程。

　　■ 新闻背景

　　生命天使基金

　　起源于“白雪人道救助行动”，即中国红十字基金会授权志愿者黄伟夫开设淘宝网店、通过销售虚拟爱心产品“白雪可乐”，为贫困再生障碍性贫血女孩白雪募集骨髓移植费用。行动启动10天筹集善款近百万元，至10月底共募款170余万元，成功完成了资助白雪进行骨髓移植的行动目标。该行动结束后，为救助更多像白雪一样的贫困大病患者，在中国红十字基金会的支持下，去年10月16日，白雪天使基金成立，后更名为生命天使基金。

　　A特06版-A特07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王卡拉 李禹潼　实习生 李相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