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陈鹤琴
生于1892年,中国现代儿童教育以及儿童师范教育创始人,主持创办中国第一个现代幼儿园,著有大量儿童教育之作。曾留学哥伦比亚大学,以教育救国的热心,回国践行“做人,做中国人,做现代中国人”的活的教育,反右“文革”期间遭遇严厉批判打击,1982年平反,1982年去世。
【读家心语】
很早即知陈鹤琴与陶行知、晏阳初、黄炎培在中国现代教育发轫之初,被并称为四大教育圣人:陶行知耕植乡村教育,晏阳初厉行平民教育,黄炎培主导职业教育,陈鹤琴则发力于儿童教育。
但因审美的任性与知性的骄傲,我在阅读中错过了陈鹤琴很多次:对于谈教育的文章,我习惯索求那种腾跃于现实之上,且灵性与意义皆丰饶多姿的表达,以为教育的内核,是想象更好的人与更好的人性,本身即有不可忽视的诗性与正义。而陈鹤琴的文字过于疏朗,缺乏深入思考所需的密度,文风则直白老实,让人极易坠入一览无余的乏味。直到今年陈鹤琴写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自传《我的半生》再版,我才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骄傲近乎偏执。
走进某些人的生命,进入某些书的阅读,需要契机,这种契机的诞生,往往与你自身经验的积累、内心关怀的所在,以及思考的限度,有着隐秘的联系。
在一次次低回延宕的错失之后,突然获得理解、欣赏甚至敬畏与爱的路径,你会觉得,不是你在阅读这个人这个书,相反,是你自己被那个人那本书阅读了,他们经历了你生命的某些时刻,纠正了你的记忆与情感。
《我的半生》之于我而言,就是这样的书,在多次翻开又无聊弃置后真正相遇;在我默默忍受时代的灰暗平庸之时,突然于此前所嫌厌的疏朗老实中,受到最为内在的激励。于是,在2014年焦灼的夏日,阅读陈鹤琴写于1939年冬季的《我的半生》,隔着大半个世纪的世事烟云,这一场阅读,竟成为我生活中无法度量的精神事件。
【书籍信息】
《我的半生》,陈鹤琴著,写成于1939年,初版于1941年,1992年在台湾重版,2014年上海三联书店再版。
从当下撤退,寻找更可靠的路径
令人沮丧的现实屋宇下,一个热衷教育的中年人以忆旧的方式,张扬着生命的尺度。
在《我的半生》的卷头语中,陈鹤琴自述之所以提笔,是因为告假赴甬休养,客居无聊,写写自己生平之言行经历,既可以给膝下子女做人生参考,还能当做寿礼送给八十四岁的慈母。
如此直白的写作缘起,带着粗糙的工具主义式的欣喜,曾多次击退我的阅读兴趣。
后来我才发现,所有的惊险,就在“1939年冬”这个时间标注上,它蛰居在过于清浅的欣喜边上,内敛而晦涩地述说着沉重的故事。
无色的笔迹要放在历史现场,才会真正显影:自1937年11月上海沦陷,陈鹤琴坚守阵地,身居孤岛上海主持劳工难民教育,从事抗日救亡活动,被敌寇视为眼中钉且蓄意谋害,至1939年,陈鹤琴已列于暗杀黑名单,在朋友们的力劝与帮助下,偷偷离沪赴甬避难。
是这样绝望的寒冬时节,周遭世界因战乱而破碎不安,前路渺茫,提笔忆旧反而像是一种撤退行为,从当下世界的艰难黑暗中撤退出来,清点自己的来路以便获得更加可靠的看待世界的角度。陈鹤琴这一自传名为“我的半生”,另一层意思便是:半生事业,还在后头。他以“亲爱的小孩子”开头,把过往讲成一个关于个人成长与发展的朴实故事:小时候家境贫穷,自己咬牙争气念书,以勤奋与毅力换取优质教育资源,然后出国留学眼界大开,发现社会发展家国之复兴,重重之重全在于人之发展,而人发展之力,蕴藏于生命之初,故而迷恋儿童教育,将其当做自己的信仰与使命。
故事到陈鹤琴的留美生活戛然而止,尚未涉及他留学回国后种种教育实践,比如创办全国第一个幼儿园,讲授儿童教育学心理学课程,成立儿童教育学会,著书力推儿童本位的活的教育等等。
搁笔的原因是,他接到各方电报要去重庆、江西,去创建幼儿师范学校,也就是真正开始后头的“半生事业”,但是,这后面的半生,他一直想写,却一辈子都未写成。
与战乱带来的溃败焦虑相比,后面的人生其实更为凶险,他在之后的九年里,创办幼儿师范学校,建立以“做人、做中国人、做现代中国人”为核心的活的教育体系,又带着新希望与新热情,进入新生的中国,但不久即遭到意识形态的规训与政治风浪的袭击,长久地沉浸在不甘心的自我批判中,否决自己的工作,诅咒自己的理念,直到黯然而逝。
因此,从陈鹤琴整个人生际遇来看,《我的半生》犹似一则寓言,在文字记录的年华里,一切尚未展开,命运还隐晦在未知之中,正义与不义都无迹可寻,显现的是遇到新教育理念、新的信仰以及新生活方式的种种喜悦:无论是教会学校以《圣经》为核心的修身之教——爱人,无我,真理让人得自由;还是美国高等学府对教育的尊崇;甚或杜威的自由教育理念,都让陈鹤琴如痴如醉。
在文字所承载的情感层面,洋溢的是面对亲爱的小孩子们的爱:作为父亲,自身经历的艰辛都已在身后,自己正努力为新一代人更好的教育而努力改变着现实,人之初是可塑的,孩子们值得被许诺一个更好的童年,未来是可以期待的;而在写作的真实处境中,只身避难甬城,令人沮丧的现实屋宇下,一个热衷教育的中年人以忆旧的方式,张扬着生命的尺度。
知识叫人自高自大,唯有爱造就人
陈鹤琴以绝对的爱,超乎常人的能力,去爱那溃败阴云之下的灰烬,而他自己穿行在看不见但一直灼烧的火光之中。
以前读陈鹤琴的教育文论,总觉得过于平淡寡味,他谈现代公民教育,只一句:“今日的学生,就是将来的公民;将来所需要的公民,即今日所当养成的学生”,而对公民之丰富内涵,就两个字“自治”。
他谈儿童的自由,只是说父母不要过多干涉,更不要自信太深,孩子有自己的意志,便没有深一层的诠释。他说父母需要学习,只因小孩子会模仿父母的一切言行。谈到孩子需要来自父母的无条件的爱以获得生存安全感,他也就止于否定“棒子之下出孝子”的民间训言,判定爱比严要好。
随便与近代其他教育家相比,都会觉得陈鹤琴的文字缺乏力度、美,也没有丰盈可观的价值演绎。比如华德福教育的创始人斯坦纳,关于为人父母的资格,他会这样说:“孩子不是学你说什么,甚至不是学你做什么,而是学你真正是什么样子的一个人。”关于孩子的内在意志,斯坦纳的表达更是充满诗意与终极关怀:“对灵魂而言,意志是新生的、年轻的;思考是古久的、老成的;思考是老化的意志,意志是年轻的思考。灵魂之内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老有少地在人类身上存在着。一个儿童的灵魂内都是老成的思考与年轻的意志同时共存的。如果一个教师尚未察觉自己在孩子面前的无助,就说明他不懂得灵魂的事,遑论执行教育之事。”
一直要等我明了1939年寒冬里陈鹤琴的写作,是立定在命运灰暗的中心,把光明弯曲着引向自己;以及1982年寒冬里陈鹤琴的临终意愿,是破碎人生里挣扎着撑起清白的信仰,我才得以瞥见这样被我轻视的文字,其实瞻望着历史与未来,它们蕴藏的沉思与期待,要阅读者安静下来,一边将其放在彼时彼境中,一边对照着经由时光变迁铸成的当下,才能看到信心以及这信心带来的力度与美。
若移换时空,面对家国溃败与时局阴云,我大概以为所谓的勇气和良知,只是抵抗内心的恐惧与战栗,做公开的坦白,揭露黑暗与乖戾;而陈鹤琴却在以绝对的爱,超乎常人的能力,去爱那溃败阴云之下的灰烬,而他自己穿行在看不见但一直灼烧的火光之中。
正因如此,陈鹤琴的天真清浅,是更易进入灵魂的语言,无关审美与知识。而《我的半生》所拥有的直白老实的质地,更像是米沃什的诗歌《礼物》所写的那样:“不管我曾遭受过什么样的苦难,我都忘了……挺起身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挺起身来远眺,漫长和充满苦难的历史被超越,人便获得礼物,放眼远眺更高的宁静。□朱桂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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