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9:书评周刊·战争与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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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文学史的笑神经早就坏死”

2014年06月28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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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洛斯拉夫·哈谢克(Jaroslav Hasek),原捷克斯洛伐克讽刺小说作家。一战爆发后应征入伍,被奥匈帝国当局编入捷克兵团到俄国作战。1917年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爆发时加入苏联红军。1920年返回布拉格,开始写作《好兵帅克》。
《好兵帅克》电影剧照
《好兵帅克》封面

  对于残酷战争的记载,一直是文学创作的重要领域。从关于“一战”的小说中,我们可以发现一种过渡状态:它既保存了传统欧洲文明最后的光晕,同时又暴露了新时代的残酷性和毁灭性。人们身上还保留着发傻的天真或者呆滞的严厉;同时,人人都面临着无处不在的监控、被装进文件档案、被赶进集中营的下场。

  《好兵帅克》就是这个过渡地带上出现的小说。这部小说塑造了一个举世闻名的人物形象“帅克”。帅克是位罕见的快乐的人。这位整天泡酒馆逗乐子的捷克胖子,这位专门给杂种狗伪造纯血统证明的狗贩子,面对战争他无所畏惧。在疯人院里,他严谨的逻辑推论,让所有人都怀疑自己有病。他让战争逻辑、法理逻辑,在他的满脸胡子茬的笑脸面前,在他发傻的天真面前变成了笑话。

  帅克婴儿肥式的笑脸

  《好兵帅克》是一部缺少评论的名著,一个世纪以来,它被人们大量地阅读,评论和阐释却不甚相称。因为,我们的文学史的笑神经早就坏死。帅克乐呵呵的笑脸简单明了,过目难忘:婴儿肥的胖脸,俏皮的小翘鼻子,胡子茬总是保持着若隐若现的状态,目光执著地直视人眼。

  这种最简单明了的乐呵劲,在现代世界几乎绝迹。尽管有昆德拉不断高喊“笑的艺术”,但昆德拉自己的写作,却充满抽象观念和智力上的机巧,毫无真正爽朗敞开的笑意。

  哈谢克就说过,“可如今呢?有什么乐子?……说起话来没一点儿俏皮劲,尽是些没完没了的瞎扯淡……真叫人腻味。”如果哈谢克遇到昆德拉,他一定会把上面的话送给“扯淡先生”昆德拉。作为“最后一部伟大的通俗小说”,昆德拉认为,从对帅克的军旅生涯的描写中,能够看出哈谢克的洞见:“军队就是世界,世界本身就成了军队”。这是一个令人恐慌且绝望的命题。最后这句话,让我们收敛了笑容,联想到与哈谢克同时代并同住布拉格的另一位作家:阴郁的卡夫卡。

  帅克与卡夫卡笔下的K

  哈谢克和卡夫卡的确处理过同样的主题,但风格截然相反。他们笔下的主人公都莫名其妙地被抓捕,然后是法庭、诉讼、审判、监狱。但与卡夫卡笔下的K在审判中失去身份和焦虑不安截然不同,帅克这个傻瓜从不怀疑自己。他每次被抓进监狱,总是泰然自若,还为执法人员的守时而鼓掌,而油嘴滑舌。战争爆发之初,狗贩子帅克偶遇密探,竟然就费迪南大公被刺一事吹牛开玩笑。相反,卡夫卡笔下的K,遇事战战兢兢,让看不见的“法”像绳索一样将自己的脖子拴上。玩笑其实与一种男子汉气概相关联。也正如那位老牌军官在俱乐部所说的:俏皮劲和尚武精神是连在一起的,没有真正的尚武精神和没一点俏皮劲儿真令人腻味。

  帅克满不在乎地看着审讯他的法官,恰恰在于他坦然承受的勇气和男子汉精神。我们看到“法”被一连串玩笑撕碎了。当监狱的卫兵押解上路时,帅克说,我是一个囚犯啦,还能像个普通人就这么直接在街面上走吗?是不是应该在路面上滚着过去啊。在拘留所,帅克被通知第二天早上过堂,帅克就问看守,明天几点,让看守准时来叫醒他,免得误了点。当第二天看守来提他时,他高高兴兴地上了囚车,回头对狱友们说,这年头真好,人们就是讲信用,说第二天早上来提你,果然就来了。

  帅克是解构主义大师

  现代官僚系统是一个地狱般的迷宫,这是帅克的另一重磨难。在帅克被送到了军法监狱之后,他和一群狱友一起周末被赶去教堂接受思想教育。给他们做礼拜的随军神父卡茨酒醉之后在台上胡言乱语,但见底下帅克居然在哭泣。于是,觉得他与众不同的有趣,就要将他带到自己身边差用。就在去调帅克的档案时,档案室办事员就发现帅克的文件不见踪影。这是一个太卡夫卡的场景,但很快我们看到了一个哈谢克式的情节推进方式:卡茨神父直接让办事员重新编了份档案。就这样,帅克从地狱迷宫里脱身而出。

  在哈谢克的故事中,所谓的“法”,就是几个勾肩搭背、酗酒烂醉的人胡编乱造出来的东西。因此,尽管帅克受到各种现代官僚制度及其相关法令的迫害,但他从来都不畏惧。表面上看,帅克总是无比认同法令的逻辑,甚至教训那些不认同法令的囚犯,他不停地教训,不停地举例,不停地讲故事,以便说明“法令”的合理性,实际上已经离题万里,满嘴跑火车,最后,严肃无比的法令就变成了笑话。帅克以一种貌似顺从实则充满男子汉勇气的姿态闯入其中,把法庭弄成充满呕吐物的酒馆。用当代概念来说,帅克就是一位解构主义大师。

  帅克与伟大的说书传统

  这部充满勇气和幽默感的小说,是西方小说传统的最后倒影,哈谢克处于塞万提斯、拉伯雷、斯威夫特序列中。这是一个伟大的说书人传统,小说不是被紧紧地拉成一张皮,绷在现实生活的镜子上面。而是成了一种伟大的游戏,在其中讲故事的人兴之所至即兴发明了一个源源不断的故事世界。而恰恰是在好兵帅克的不断离题吹牛中,一个更加自由和广阔、充满温度和质感的世界才真正漫溢开来。在这种漫溢中,那个将人在生前就塞进一个档案袋就像一堆骨灰装进一个盒子的现代官僚世界像一个纸糊的世界一样苍白浅薄。

  于是,我们就看到,在上前线等待各种神秘指令和死亡的当口,帅克的战友们总是惦记着香肠和酒。一位喝得醉醺醺的随军神父说“匈牙利香肠,千万不要两头的,要正中间的,软和些。”炒腰子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搁洋葱。一百年过去了,在“一战”枪炮声中,我们仿佛听到了老兵帅克讲故事时的玩笑声和饱嗝声。

  【赏析】

  《好兵帅克》

  “原来他们把斐迪南给干掉啦!”女佣工对帅克先生说。很多年以来,军医审查委员会宣布他害了神经不健全的慢性病,他就退了伍,从那以后一直就靠贩狗过活——替奇丑无比的杂种狗伪造血统证明书。除了干这营生以外,他还患着风湿症。这时,他正用药搓着他的膝盖。

  “哪个斐迪南呀,摩勒太大?”帅克问道,一面继续按摩着他的膝部。

  “我认得两个斐迪南。一个帮药剂师普鲁撒干活儿,有一天他喝错了东西,把一瓶生发油喝下去了。还有呢,就是斐迪南·寇寇斯卡,他是满街捡粪的。这两个随便哪个死掉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对,是斐迪南大公爵,就是那个康诺庇斯特地方的,帅克先生,您晓得,又胖又虔诚的那个。”

  “天哪!”帅克惊叫了一声,“这可妙透了。这事情在哪儿发生的呀?”

  “在萨拉热窝,您知道吗,他们是用左轮枪把他打死的。他正和他的公爵夫人坐着汽车兜风呢。”

  ——《好兵帅克》第一章摘选

  □张柠(文学评论家、北师大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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