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巴风声
我本不愿相信定数,在我看来,光荣的头颅理应不会受到神秘语言的审判和诅咒。无数事实证明,一旦事件的深度骤然出现,怀疑精神的奥妙往往会令无法自圆其说的玄学慌张和羞怯。但墨西哥人用20载光阴,用连续六届世界杯十六强的事实,诉说着他们与胜利之间薄如蝉翼的犹太式烦恼,诉说着一种冰凉的关系令人心碎。对此,我不得不抱定自身对待未知的态度,约束意志的分寸和进退,重新去看待玛雅故址的辉煌与零落,看待二十进制的缺陷和美。
无疑,墨西哥足球是一个别致的存在,如同这个国家的历史,从诞生之日起便有着不平凡的际遇和吊诡的变数。它一端衔接美国撕心裂肺的硬朗,一端吸吮南美超然世外的灵秀,热情洋溢,独树一帜,卓尔不群。
在荷墨之战前夕,我恰巧踏上了这片连空气都流动着热血和想象力的土地,感受到了睡梦中都有辣椒在敲打味蕾的神奇,感受到了足球超越生活趋于疯狂的意义。之前一切的假设和想象,一切的理解和费解都随之訇然洞开:十万人的宪法广场为心爱的比赛作出了十万次的数学推理,缭绕的狼烟和熊熊的战火令一亿人同步呼吸。多斯桑托斯百万军中单枪匹马直取上将首级的射门炸响了百慕大深渊的奥秘,整座墨西哥城顷刻如宇宙爆炸般陷入了昂贵的震耳欲聋。一时间,太阳金字塔是否过于坚硬?月亮是否过于凄美?不重要了,词语的过滤更是无关要领。我们因为生活之重而攥紧的理智,当可“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六百年前阿兹特克关于神的祭祀,与此时此刻关于英雄的礼赞,共浮一大白。
正如玛雅文明突如其来的消逝,头戴草帽的巨人向着威济洛波特利摊开至福的双手,信心满满地迈向28年悄然归来的荣誉,潜伏在肋骨阴影中橙色的刺痛陡然而至,没有预警,没有征兆,也没有丝毫艺术的瑕疵或占卜的污点,死亡就这么来了,惊人的迅速,惊人的准确,惊人的无能为力。带着地狱里寒风捎来的冷静,带着阿基米德小数点后十多位的精确,诗人斯内德写下了一个华丽的情节;带着戴维斯的运气,带着道德的歉意,猎手亨特拉尔射中了另一个古怪的情节。
多年之后,我势必无法轻易想起这场比赛所发生的一切,但墨西哥城脉搏的跳动,那喜极而泣的泪,那痛不欲生的泪,却交织在了我无法回避的神经末梢,时时伴随我的反应,伴随我的思考和推衍,留下无数清晰的片段和一声永不褪色的叹息。我忽然意识到,人类的记忆与客观真实并非坚固的十指相扣,感觉,唯有瞬息刺骨的感觉,才是博古通今的永恒——才能捕捉星汉的秘密,留下玛雅文明永不磨灭的奇迹。
□麦家(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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