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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馆漫谈记(2)

——当狄兰和帕斯遇见赫拉巴尔

2014年07月05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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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中的帕斯。
年轻时的狄兰。
在小酒馆里喝酒的赫拉巴尔。
赫拉巴尔最喜欢去的金老虎酒馆。

  (上接B02版)

  真实的世界:是骗人的赝品/正如我们爱和恨时/留下的零落的碎片/是梦,把已埋葬者从墓中踢起/并让他们的残骸被赋予活人的荣耀/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帕斯:得啦,狄兰,你已经喝多了,你一直是这种不清醒的状态吗?老伙计,别再给他倒酒了,我们仨都一百岁了,谁也背不动谁啊,难道让他像一滩烂泥一样横在这里吗?我从前也了解了一些你的事迹,我不得不说,老伙计,作为男人你可真有些糟糕,不过作为诗人你却是一个天才。我读过你那首《通过绿色导火线催动花朵开放的力量》,我真是被你那种天生把握语言的能力给吓到了!那种以强烈的本能拥抱生命,在一种神秘的经验中将人与自然合为一体的力量!上帝呀,你的灵感源泉在哪里?

  狄兰:当然是永恒的《圣经》、弗洛伊德和我的故乡威尔士的风光和民俗,这是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泉眼!

  帕斯:哦,了不起!你知道我创作的精神印记来自哪里吗?来自我对于时间和空间的错觉记忆!说起这个,就真有必要唠叨一下我那幸福的童年啊。我住在墨西哥城郊一个小镇的一幢破败的老宅子里,宅子里有一座热带树林花园和一个藏满了书的大房间。那是我进行最早的游戏和学习的地方。花园成了世界的中心,藏书室成了使人着迷的洞穴。我和我的堂兄弟们在那里看书、玩耍。庭院里有一棵无花果树,长得特别高大;还有四棵松树,三棵欧洲白蜡树,一棵夜来香,一棵石榴,几块草地,一些容易引起紫色擦痕的带刺植物。那样的空间是无边际的,时间具有弹性。更确切地说,一切时间,无论真实的还是想象的,都是此时此刻;空间则在不停地变化,那里也是这里,一切都是这里:一片谷地,一座高山,某个远方的国家,居民们的庭院。

  狄兰:那种使人着迷的乐趣是何时被打碎的呢?

  帕斯:不是一下子,而是渐渐被打碎的,我还能比较清楚地回忆起一桩意外事件。那时我大约六岁。我的一个比我稍大的堂姐让我看一本美国杂志。杂志上印着一张士兵们在一条林阴道列队行进的照片。“他们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她对我说。这句话使我感到惊慌失措,我模模糊糊地知道,几年前在远方某地结束了一场战争,士兵们为庆祝胜利而举行了游行。对我来说,那场战争是发生在另一个时间,不是此时也不是此地。那张照片使我如梦初醒,我感到自己完完全全被排除在现时之外了。

  从那时起,时间就开始变得愈来愈破碎。空间也变成了多个空间。经验一次又一次重复。我觉得世界在分裂,真正的时间在别的地方。我的时间,即花园、无花果树、和朋友们进行的游戏、下午三点在阳光下的草丛中的瞌睡的时间,是完全虚假的!唉,怎么越说越伤感无力呢?

  狄兰:老兄,你可真是一个容易伤感的人啊,再喝一杯,你就什么不愉快都忘啦!我们的老伙计赫拉巴尔,你为什么一声不吭?

  赫拉巴尔:我就是喜欢听你们聊天啊,我无关紧要,我只是一个醉醺醺的倾听者。来,再喝一杯捷克啤酒吧,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麦芽啤酒呢。酒能让一个闷罐打开拉环,倒出身体里面滔滔不绝的豆子。在每个人都喝上两杯啤酒之后,小酒馆里所有的人都平等了,这里只有倾诉者和倾听者。别人都爱说我是个作家,我更愿意把自己看成是小酒馆轶事记录员,我像孩子般地盼着上啤酒馆,我爱边聊天边喝啤酒,啤酒能加速思考,发现一些早已塞到哪个角落里的故事和想法,在喝啤酒的时候甚至还能编造一些故事出来。小酒馆对我来说不仅是喧嚣的孤寂,不仅是我喝啤酒的地方,而且是由啤酒带动舌头进入创作的地方。小酒馆的气氛,类似“瓦卜吉司之夜”,是一个“群魔乱舞”的场所。在这里,人们的舌头仿佛被装上了弹簧一样,在啤酒的催动下跳舞。这里经常产生出一些类似集体创作的匿名趣闻,这多么有意思啊。

  帕斯:何不讲讲你自己的趣闻?

  赫拉巴尔:我曾是个法学博士呢,说起来你们是不是不相信?可我的一生却从未从事过与法律有关的工作,我驻扎在布拉格的贫民窟,一住就是二十年。我在钢铁工厂里打零工,在废弃物回收站里当打包工,还当过制作舞台背景的工人……仓库管理员、碎石工、火车调度员、废品收购员等工作我都做过,我并不觉得苦,我不要放纵,不要灯红酒绿,不要革命,不要政治,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生活,观察人们的生活,参与无论哪样的生活,不惜任何代价。从事随便哪种职业在我都是无所谓。我心里想,既然别人能在冶炼厂生活,我为什么不能?所以,老伙计们,我们都一百岁啦,再疯狂只会消耗你的能量,再忧虑只会磨损你的心智,为何不跟我一样,在酒馆里喝着啤酒,听那漂亮的波希米亚姑娘唱一首小曲儿呢?

  狄兰:说得有理啊老伙计,让我们放下一切愤懑与忧伤,痛痛快快地干上一杯吧!一百岁了,不知何时死亡的黑暗之光就会降临。你们知道吗?我年轻的时候啊,是个默默无闻的新闻记者,为了寻找写稿素材,我曾经长期奔忙于警察局和停尸房之间,真是看尽了人间的黑暗,相比较人间掺杂各种邪恶的黑暗,我倒觉得死亡的黑暗没什么可怕的了,起码那是一种纯粹的没有杂质的黑暗,那是一种永恒啊。

  帕斯:这个想法真不错,我也不想再忧虑啦,连死亡都不畏惧的人,还怕什么世人的不理解呢?也许一百年以后,我的读者们会重新发现我的诚实,而再度喜欢上我呢,不过那个时候,我没准已经在天堂里和我的堂兄弟们快活地玩耍嬉戏啦,谁还在乎那些呢?

  赫拉巴尔:哈哈,喝了一顿酒,大家快活不少了吧?已经傍晚了,和我一起去看看金色的布拉格怎么样?我最爱苍茫的黄昏,唯有在这种时刻我才会感到有什么伟大的事情可能要发生,当天色渐暗,黄昏来临时,万物就变得美丽起来,所有的街道,所有的广场,所有在暮色中行走的人,都像蝴蝶花一般美丽。有没有兴趣兜一兜布拉格郊区的克拉德诺炼钢厂和废纸回收站?别小瞧这些破地方哟,它们可是我灵感的钻石孔眼呢。

  帕斯:走吧,还等什么?我今天刚到布拉克,还没感受过这个城市哇。狄兰?嗯,狄兰已经东倒西歪了,我们架着他走吧。好伙计,方便来结个账吧,捷克啤酒顶呱呱!

  (三人走入落日余晖中的布拉格街道)

  撰文/新京报记者 柏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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