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纸钱时,沈友明和儿子沈亮星什么话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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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天,爷俩儿就只做这一件事。
他们还要再折一天,让纸钱装满、再冒出那个半米多高的箩筐。
黄色的尖顶,褐色的箩筐,像座房子。
8月7日是农历6月12日,按当地风俗,这是每年祭奠新亡魂的日子,父子祭奠了8月3日在地震中死去的4个亲人。
沈亮星的妻儿和两个妻妹在地震中遇难,今天是她们的头七。
昨天,沈友明还给23年前死去的妻子烧了纸。
23年前妻子被撞身亡时,小儿子沈亮星才两岁。虽有8个子女,但沈友明和幺儿多年相依为命,后来村里有传言,以这家的条件,儿子肯定讨不下媳妇,“两个没有老婆的男人。”
两个男人终于盖起自己的房子,儿子娶妻生子,有了子嗣的沈友明说,“这才有个家样儿。”
地震粉碎了所有的盼头,又只剩下这对父子。
有件事沈亮星还瞒着父亲,地震前一周,老人被查出肺癌晚期。
他们将要面对的,或许远比灾难更残忍。
劫难
黑瘦、矮小的沈友明大多时候都坐在屋檐下,73岁的他满头花白、眼窝深陷,静脉曲张留下的痕迹像枯树枝一样,烙在小腿肚上。
昨天下午的一次余震,让周围还没倒的房屋都颤抖,但老人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总是长时间地沉默。
地震发生时,沈友明正在自家的前屋,那是儿子沈亮星去年才盖起的新房,砖混结构。新房背后隔着一个门的距离,还有间用砖和石头砌起的老房,那是沈友明亲手搭建的最后一间房子,有七八年了。
8月3日,老房子里,从山上摘花椒回来的儿媳文开仙和两个妹妹吃完了饭,再过一会儿,她们又要上山。
文开仙的儿子沈宗思远一早跟妈妈上了山,下山后在外面玩了会,回家时孩子手里攥着两个小茄子,文开仙质问从哪来的,“别人给的”,孩子怯生生地说。
见妈妈没有再问,他飞快地跑进屋。
沈友明刚睡了午觉,他有些渴,想去倒水,刚走到暖瓶旁,周边发出巨大的轰响和颤抖,整个人趔趄着倒地。
“从没发生过这么大的地震。”沈友明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地震,在鲁甸,地震不陌生,但陌生的是这个强度。
新房里黄尘四起,近1分钟。待黄尘散去,沈友明蒙了,新房与老房就隔着一个门,老房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已经铺满了它原本的位置,儿媳和孙子都不见了。
他喊孙子,喊儿媳,还有儿媳那两个10多岁的妹妹,除了轰隆隆的余响,没人应他。
房子外的大路上,惊慌逃命的村民四散奔跑,只剩沈友明僵在屋里。
8月3日下午,绕来绕去的山间公路上,去县城送货的沈亮星开车狂奔,油门踩到底,但在距离家17公里的地方,车胎爆了。
车不要了,他趿拉着一双拖鞋往家跑,6点多跑到家,废墟里,他喊妻儿的名字一直喊到9点多。各家都在忙着救自己的家人,没人腾出手帮他。他试图自己去救,但落下来的石头根本挪不动。
第二天,他的妻子和两个妻妹被挖掘机挖了出来,5日,儿子被挖了出来。
家
鲁甸农民沈友明这辈子盖起过4座房子。
靠种花椒、摘花椒,他养活了8个子女,最大的女儿已经近50岁,最小的儿子沈亮星才24岁。
“我想送每个孩子都上学,可有那心没那力气。”沈友明遗憾,经常是刚给一个孩子交了学费,另一个孩子又伸出手,“在我们山区,就算孩子少,大多数人干一年也是只能糊口,而我就只能扛着,硬扛着。”
山里土里挣命,他想的是,为孩子活着,终有一天会“有个安稳的窝”。
2010年时,一家人还住在山上的土房里,那年鲁甸发生过一次地震,把土房子震开了十多厘米的裂缝。
开裂的房子不能再住了,沈亮星的姐姐们已经出嫁,父子俩索性搬到村子里的一间烤烟房,那是间只有10多个平方的土坯房。
那时,为了供幺儿上学,年近古稀的沈友明,几乎长在花椒地里,不分昼夜地干活,“我爸在家时就他做饭,他不在时,我放学就自己做饭,给他留着回来吃,两个男人做的饭都没滋味。”沈亮星回忆他的少年时代。
16岁时,沈亮星初中辍学了,外出打工,“父亲年龄大了,不想让他那么辛苦。”
“单亲家庭的孩子比别人想得多。”沈亮星两岁时,母亲就因为车祸身亡。他只剩一位至亲,经常是过完年去浙江金华打工,每年十一假期就早早回到家里陪父亲。
留守的沈友明觉得一直住烤烟房不是个事,就借了钱,自己打了些石头,买了些砖,修好这次被震垮砸塌的旧房。
“我常跟儿子说,咱们一家能吃饱饭,能有个好房子住就是最好的。”
打工3年后,沈亮星去学了车,为了照顾父亲,他就在家门口开车。
开车的时候,他听说了村里人的议论:住烤烟房里的父子俩是“两个没有老婆的男人”。
这风言风语他一直没告诉父亲。
希望
2011年,沈亮星跟同一个镇子的文开仙结了婚,很快俩人有了儿子,村里没人说“小话儿”了。
沈亮星给儿子取的名字是沈宗思远,“四个字的名字有文化”。
“我爸一辈子都在为儿女活着,这么大岁数也没个踏实的家,一家人挤在后面的旧屋,实在挤得我心里难受。”去年,在沈亮星的主张下,一家人建起了现在的新房。
今年,他借钱买了辆货车,每天早出晚归给人运建材。生活虽苦,但收入不菲,能尽快还掉欠账,日子能很快好起来。
每天中午,文开仙都会给沈亮星打电话,问他想吃什么。晚上即使凌晨一点才到家,媳妇也开灯等着。
家里也有人做饭,爷俩儿的衣服也有人给洗了,家里的200多棵花椒树,也几乎是她一人在打理。
让沈友明知足的是,媳妇从来不跟他争吵,“孝顺更没得说。”
有时候干活,沈亮星和妻子的方法明显要比父亲的高效,但面对老人的指挥,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从不顶撞父亲。“妻子老跟我说,咱爸这辈子不容易,她还老提醒我要孝顺,也有家底儿了。”
三岁的小孙子每天跟着爷爷脚后跟跑,沈友明整天乐呵呵的。
带孙子成了沈友明的“新职业”,地震前3天,有村民看见他带着孙子站在新房门前,特意给爷孙俩用手机拍了张照片,照片上,房屋背后是满山坡的花椒树。
活着
地震后,大儿子又给沈友明拍了一张照,对比两张照片,几天之内,父亲似乎苍老了10岁。
“我干了一辈子,我这70多年加上我儿子的这20多年,全都白干了,又回到起初了。”沈友明低头。
前几天,沈友明也从废墟里找到几张照片,小孙子的照片,“他很想玩小伙伴儿的童车,提到要给他买一辆时,孩子说‘咱家没钱,不要了’。”老人说。
周围人说,“现在不能跟老人提到孙子,他心里疼。”
沈亮星心里更疼,他有件事还没告诉父亲。
地震前一周,沈亮星送咳嗽乏力的父亲去昆明看病,医院确诊了,患者是肺癌晚期。
“医生的意思是(治好的)希望很渺茫了。我和我哥商量,放弃治疗了。” 沈亮星说,治疗会非常受罪,父亲年纪大了,他受不起(这罪)了。
“我想到生死的事,但我没想到生死会来得这么快。”沈亮星理想中的生活是,全家人住上新房了,家里的债全还清了,他会告诉爸以后不用再下地干活儿了,专职带小孙子吧,这是父亲早就盼着的生活,就算老人走了,也不会再有遗憾了。
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
现在,不知道病情的老人还是会对别人露出和善的笑容,他念叨着,活着才好。
现在,沈亮星抛弃了地震之后也一死了之的冲动,“我不能。我得送走父亲,他一辈子都在为子女活,我也得为他活。”
本版采写/新京报特派云南记者 张永生
本版摄影/新京报特派云南记者 周岗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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