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6:封面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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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甸6.5级地震之逝者

2014年08月10日 星期日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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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光海和罗国珍在吵架的磕绊中幸福地度过余生。
唐天友离开了他的四个子女,相框里的他还那么年轻。
父母会永远记得幺女陈建娇为他们素描的画像。
这些年的多数时间,小小的林睿只是生活在父母的手机照片里。

  正是花椒收获的季节。

  在云南省鲁甸县龙头山镇,漫山遍野的花椒树,养活了很多人。

  617条生命,在他们人生各自的季节里,终结于同一场灾难。

  昨天是他们的“头七”。

  从相框里找到他们,我们纪念往生,记录他们存活于世的痕迹,记住他们经历的每个春夏秋冬。

  春

  “衣服可能买小了”

  林睿

  去世时间:2014年8月3日

  去世原因:地震被埋

  生前住址:云南省昭通市鲁甸县龙头山镇甘菜园村

  终年:5岁半

  就快到家了。

  8月2日踏上归途的林青顺、李自彩夫妇,希望火车开得再快点。

  老家鲁甸正是收花椒的季节,父亲雇了8个小工都忙不过来,更重要的是,夫妇俩至少有一年没见过女儿林睿了。

  这次回家,李自彩一口气给林睿买了5套衣服,有泡泡裙,有缀满花朵的小T恤,她见浙江同龄的小女孩都穿一种镶着亮片儿的牛仔短裤,女儿也得有。

  他们还想把林睿带出家乡,“即便在外打工,也要全家人在一起。”

  打工

  在浙江宁波打工时,李自彩经常翻手机里的照片,春节没能回家过年,省亲的小姑子特地拍了林睿的照片传给嫂子。

  那是张俏皮的笑脸,照片中的林睿面容白净。爷爷林国祥说,孙女儿嘴巴特甜,在村里见到长辈都会奶声奶气地问好。从小长在爷爷奶奶身边,吃穿上林睿从没亏过。要说唯一的缺憾,是孩子关于父母的记忆,最多的是分离。

  鲁甸的经济不发达,女儿刚过一岁,小两口儿就外出打工,他们舍不得女儿,但儿子出生时有唇腭裂,盖新房还欠了外债,除了打工能快些攒钱,夫妻俩别无选择。

  在广东的电子元件厂或浙江的制衣车间,林青顺和李自彩埋头干活,数着发工资的日子,在物质充盈的城市,李自彩买件几十块钱的衣服都要纠结很久。

  其实,“爸爸妈妈”在孩子的眼里,并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记,因为每次见面的间隔时间都在半年以上。

  短聚

  林睿一岁以后,父母陪伴最长的一段时间是从2012年年中到2013年春节,当时家里要盖房子,李自彩又怀了二胎。

  之后林睿和父母的团聚,都按天算。

  “她爱美,活泼好动。”李自彩笑着回忆,可这记忆多来自林睿的婴儿时代,“白胖白胖的,只要一逗,就咯咯对你笑。”

  “她跟我比跟她妈亲。”林青顺说,妻子怀二娃时,都是他照顾女儿。

  那是父女俩不多的交集中最亲密的时光,她爱跟爸爸撒娇,如果林青顺带她到镇上买根冰棍儿,小丫头就能“一路蹦蹦跳跳哼着歌儿回家”。

  林睿长大了,她渴望能收到礼物,上次妈妈回家,她有了一双新凉鞋,这凉鞋林睿想要很久了,“穿上跟每个人显摆,都舍不得脱下来。”她说长大后要当个舞蹈家。

  除此之外,记忆寥寥。

  永别

  这次终于可以回家乡了,盘算着这一年,李自彩觉得应该可以负担女儿在身边的生活,夫妻俩合计着,摘完花椒就带女儿一起走。

  “记忆里,女儿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

  林青顺和李自彩的回答一模一样,“和我们在一起时”。

  8月3日下午,火车进入云南境内,5点钟左右,林青顺接到妹妹的电话,“家里地震,林睿被埋了。”

  当时鲁甸进入龙头山镇的路已经全部堵死,两个人轮流抱着儿子和行李,几乎是跑着完成了30公里多处塌方、余震不断的山路。

  老屋前,被震碎的土坯房成了暗褐色的土块,见到父亲林国祥指的女儿被埋的位置,林青顺知道,没希望了。

  4日下午5点,夫妻俩见到了女儿的遗体。

  李自彩攥着,恨不能把怀里的新衣都按到自己的胸腔里,衣服可能买小了,她没有想到一年没见面,原来女儿已经长得那么高……

  夏

  画儿里的爸妈

  陈建娇

  去世时间:2014年8月3日

  去世原因:地震被埋

  生前住址:云南省昭通市鲁甸县龙头山镇

  终年:23岁

  这些天我睡不着觉,就想以前的事。

  念想 

  我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娇儿是老幺儿,她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几个姊妹里,娇儿长得最好看,个子高高瘦瘦,比她姐姐们都标致。娇儿小时候,三个姐姐常常因为争着抱她打架。

  在村里,我们家算是很穷的,条件不好,但一家人和和美美,过穷人家的小日子,也挺好的。

  她还是孩子那会儿,我和她爸干活儿累了,她跑过来给揉揉背、捏捏肩,那时她手很小,力气没多大,但我俩瞬间就不累了。

  高中的时候,娇儿被老师挑中当了美术特长生,我们乡下人也不懂,都不知道她有这个特长。

  后来她越画越好,放学回家,她看着我就说,妈妈你站在那儿,妈妈你坐那儿,我给你画像。她画得确实像,她的哥哥姐姐都惊讶。

  可惜那些画现在都埋在废墟下,挖了几次都没找出来。

  你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怕下雨,雨水要是渗到废墟下面,我就什么念想儿都没了。

  理想 

  从小到大,娇儿很少主动问我或她爸要钱。三年前,她被云南民族大学美术专业录取,成了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上大学,她一年的学费加上各种开销,大概要两万五,这两年,家里都是借钱供她读书。

  有一次她跟我说,“妈,是我拖累了家里,等我以后挣了钱,一定好好孝顺你和爸。”

  去年,她到昆明的饭馆去当服务员,后来她跟我比画,12瓶一箱的酒,她拎过来拎过去,“不费劲儿”。

  哪是不费劲儿啊?去年暑假,她被查出腰椎间盘突出,你说才20几岁的娃娃,得受多大累才能累出这么个病?

  上了大学后,她一年只能回来两次,她不跟我俩说她多累多苦,就说,“等我有钱了,我就办个最舒服的养老院,把你们都接到身边。我还要办所幼儿园,让老人家和孩子都得到最好的照顾。”

  这次她回家我跟她念叨,我说娇儿,你也不小了,该找男朋友了。她把头一别,“我还没完成我开养老院和幼儿园的理想呢。”

  回想 

  今年暑假,她原本打算继续打工。我说你就在我眼前儿吧,回来帮我摘花椒。

  我现在悔死了。她要是不回来,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我拼命想过去的事,想让开心的事儿把现在的难过赶走。可是不管从哪儿开始想,最后都会回到地震上来。

  她回家后就扯着我不让我干活儿,让我休息。拉着我的手摇晃着跟我撒娇。地震那天,她要替我去山上背花椒,结果刚一转身出门,地震来了,倒下了两层厚石板墙啊……

  ……

  刚震完的时候她还是活着的……她的手是露在外面的,她在缝隙里喊她爸,“爸爸,救我”。

  石板太重了,压得太紧了,他爸站在废墟那儿,急得浑身都在抖,“爸爸救不出你啊。”

  他爸刚说完,又一块大石板砸了下来,正好落在娇儿身上。

  ……

  以前,我总跟周围人说,我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安排了这么好的女儿给我。这次地震后,我就琢磨,是不是菩萨在逗我,安排了这一场噩梦给我。

  可是睁开眼,我知道这都不是梦,全都是真的。

  口述者:陈建娇母亲李祥翠

  新京报记者 卢美慧 整理

  秋

  诀别后的无言

  唐天友

  去世时间:2014年8月3日

  去世原因:地震被埋

  生前住址:云南省昭通市鲁甸县龙头山镇四方井村

  终年:48岁

  唐天友,身高刚过一米六,瘦,黑,微微驼背,沉默寡言。

  在农村生态中,总会有一两个人被人们认作苦难的标本,在四方井村,唐天友是这么一个角色。

  “他挺累的”

  2009年,唐天友的妻子张绍巧因病去世。那之后,他独自拉扯三儿一女。

  四个孩子中,和唐天友关系最不好的是老二唐兴行。在他记忆里,父亲总是在干活儿,要么上山扯花椒,要么下地翻洋芋,农闲时还要在镇上打零工。

  父子俩沟通的机会很少。

  “我不喜欢他。”8月8日,灾民安置点的帐篷里,17岁的唐兴行不掩饰他和父亲之间的罅隙。

  14岁的老三唐兴灿最听话,他似乎比哥哥更懂父亲,“我们没有妈,我爸挺累的。”

  他觉得父亲是讲道理的,去年他和二哥买了一把玩具枪,唐天友看了不高兴,念叨“要是把人打伤了被人讹上,咱家拿什么赔。”

  生活艰难,几个孩子的花销都是在柴米油盐中抠出来的,父亲总愿意把钱挂在嘴边。这让唐兴行觉得父亲很世故。

  因为父亲不让玩玩具枪,唐兴行和父亲大吵一架,他干脆离家出走了几天。“后来找到二哥我以为他肯定会挨揍,但是没有。”唐兴灿回忆,那次出走唐兴行回家后就感冒了,“爸去镇上给二哥买药,天天照顾,直到他病好。”

  唐兴行拒绝回忆这件事。

  “他特别啰唆”

  父亲的缺点是什么?

  兄妹四人的答案非常一致,“他特别啰唆”。

  起床晚了不行,睡觉太晚不行,不好好吃饭不行,“每天都在念叨。”最乖巧的小女儿唐兴芬说,爸爸经常一句话要重复好几遍。

  啰唆最多的是兄妹四人的学习。

  老大唐兴旺的成绩最好,让唐天友很是欣慰。他总嘱咐兴旺给弟弟妹妹们做好表率。如果几个人谁不好好做作业,平日里说话声音不大的唐天友立马会提高几个嗓门儿,“这么辛苦养活你们,我图啥?”

  除了跟儿女们啰唆,唐天友在村子里话并不多,他没什么要好的朋友。最亲近的是自己的堂弟唐天虎。

  去年六七月份,有次唐天友高兴,非要拉堂弟喝两口。

  支上桌,倒上酒,唐天虎问堂哥到底高兴啥?

  唐天友嘿嘿地笑,指着墙上老三和老四同一天拿回家的奖状说,“你看,娃多争气”。

  “他过得苦闷”

  唐天虎说,嫂子过世之后,“一年365天,他脸上有笑的日子连个零头都不够。”平日都是喝闷酒。

  唐天虎是这个中年男人唯一的倾听者。

  “他总说生活难,钱不好挣,四个娃娃不听话。”唐天虎说堂哥这些年“过得苦闷”。

  唐天友和妻子张绍巧感情非常好,结婚十几年,唐天友和妻子只吵过一次架,还打了妻子一巴掌。

  “他反复说这个巴掌,他说他对不起媳妇,一辈子都背着债。”唐天虎说,嫂子去世后的几年,只要找不见唐天友,他肯定去了嫂子坟上,“有时趴在坟上就睡着了。”

  他把感情全转移到四个孩子上,“但他不会表达。”

  他跟唐天虎说起最多的老二,“这孩子太倔,怎么就什么也不听呢。”

  诀别来得突然。看着父亲的遗体,老三老四哇哇地哭,老大拼命控制自己。

  跟父亲关系最不好的唐兴行反而成了叔伯们最担心的人。他不发一言,在唐天虎眼里,这个侄儿脸上悲苦的神色,像极了已经永远离开他的父亲。

  冬

  不愿你孤守暮年

  欧光海、罗国珍(夫妇)

  去世时间:2014年8月3日

  去世原因:地震被埋

  生前住址:云南省昭通市鲁甸县龙头山镇龙泉村谢家营盘社

  终年:82岁、80岁

  欧光海夫妇是谢家营盘遇难者中最年长的两位。地震发生前,他们在自己居住的老屋一个睡觉,一个看电视,过着农家寨子最普通不过的暮年生活。

  老小孩儿

  晚辈们说,两位老人平日里少不了斗嘴,一件事难有意见一致的时候,大家常常拿这个打趣两位长者,“爷爷奶奶加起来快二百岁了,还吵架。”

  却想不到,离世的那一刻,老两口被迫地步调一致了。

  不愿意拖累儿女,老两口一直单过。于是,饭菜做得不合适了,吵;锅碗瓢盆儿放错了地方,吵;电视不看同一个台,吵。

  “他俩就是两个老小孩儿。”小儿媳张元翠嫁到欧家快25年了,公公婆婆家里总是热闹的。刚嫁过来的那几年她还奇怪,这样的一对儿怎么能过一辈子。后来慢慢观察,婆婆出门晚回了一会儿家,公公溜溜达达就跑来找,“老太婆子来这没”。

  找不到,隔一会儿再来。找到了,接着吵。

  老两口的身体都硬朗得很,外表上看,根本不像80岁的人。他们也有共同的爱好,最喜欢四处溜达。谢家营盘坐落在半山腰,抬头天边白云朵朵,低头山脚下河水淙淙,有段时间罗国珍身体不好,总跟小辈念叨,“活不下去了,身体不好了”,欧光海很快接过话茬儿,“才舍不得死嘞,活着美得很。”

  四世同堂

  在谢家营盘,欧家是个大家族。欧光海老两口共有12个孙辈,目前有了6个重孙,是寨子上人人羡慕的四世同堂。

  子孙们多了,老两口还会“争宠”,互相比谁的晚辈缘儿好。

  欧庭汝是家里最小的孙子,上高中以后就到县里中学住校了。罗国珍是时髦的老太太,硬是缠着晚辈教她用手机,隔三差五给孙子打电话,“孙孙啊,你回来,奶奶给你零花钱。”“孙孙啊,你回来,奶奶买了葡萄留给你吃。”

  欧光海不爱打电话,他有竹编的手艺,平日里弄些竹片儿过来,编背篓、编箩筐,然后溜溜达达给儿孙们送去,几年下来,儿孙们家家都有欧光海给编的竹筐和背篓。

  孙辈们陆续出去上学和打工,老两口最开心的就是逢年过节或者学校放假,哪家的孙子孙女要回来,早早地就到家里等着。罗国珍爱干净,80多岁的人还“直苗苗”一样,头发梳得整洁,衣服平整干净,在儿媳张元翠看来,老人几乎把子孙归家当成了自己的节日。

  笑着怀念

  两位老人意外离世,最难过的是张元翠。张元翠也是谢家营盘人,老两口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看着她成了欧家的媳妇,看着她有了自己的子女。

  “别家有婆媳矛盾,我家没有,跟婆婆一起上街,大家都以为我是她闺女。”张元翠哭着说。

  张元翠说,房子都塌没了,反而也好,“因为原来的屋子,哪里都是关于公公婆婆的回忆。”

  倒是欧庭汝成了最豁达的一个,经历了最初几天的悲伤后,小伙子不哭了。他特地回到已成废墟的家中,找来了爷爷奶奶的照片,还有之前过节时刻录的光盘。

  欧庭汝说,“挺遗憾的,爷爷奶奶没等到我开奔驰带他们出山玩。”

  奶奶生前总爱跟他说,“孙孙啊,你快点长大,有本事了好孝顺奶奶。”

  奶奶给欧庭汝的另一个教诲是,“要开开心心的,你开心,奶奶才放心。”

  这个20岁的小伙子说,希望自己乐观坚强地生活,爷爷奶奶能看得到。

  A06-A07版采写/新京报特派云南记者 卢美慧

  A06-A07版摄影/新京报特派云南记者 周岗峰 卢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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