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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霆:活成你最美好的样子

2014年08月22日 星期五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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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20日,刘霆让摄影师为他拍下一张照片,向过去告别。他手上的照片是前几年拍摄的,那时还是男生装扮。迪文 摄
2005年,刘霆考上大学,为照顾患病母亲,他每天背妈妈上学。
受访者供图

  【人物简介】

  刘霆

  男,浙江省湖州市双林镇人,13岁时母亲身患尿毒症,随后父亲离家,家庭失去经济来源。2005年考入大学后,刘霆将母亲接到学校附近租房养病,媒体报道他“背着母亲上大学”,引发社会关注。2007年9月,他被评为“全国道德模范”。2013年底,刘霆被医生确诊为易性癖,被建议按女性的方式生活。2014年8月14日下午,刘霆决定接受“变性手术”。

  再过一年,“刘霆”就会变成“刘婷”。

  等了28年,“他”终于可以还原为“她”。刘霆坚持用“复性”,恢复性别而非“变性”。

  从出生时起,他就患上了“易性癖”。易性癖,即“性别认同障碍”。在自我认知中,刘霆是娇羞爱美的女孩儿,却不幸困在了男性的躯壳里。

  意外而来的道德模范身份,带来了名声和捐助,也牢牢将“刘婷”隐没于人前。

  台上与台下构成了刘霆截然不同的人生。台上,他是“至孝”的代表,接受观众景仰;台下,性别模糊的他沦为社交“边缘人”,忍受着误解、鄙夷和辱骂。

  “中性人”的边缘地位和“道德模范”的舞台中央,两者的强烈对比逐渐撕裂了刘霆的内心世界。

  他决定结束这种撕裂。8月14日,刘霆宣布,将在广州某医院开始变性手术。

  藏着秘密的模范

  一头短发,白衬衫黑裤子。2007年,21岁的刘霆站在央视的颁奖舞台上。

  镜头里的楷模文静而腼腆,颁奖词则慷慨激昂,“用人间的大爱,诠释着生活的真谛;用人间的至孝,显示着超越平凡的勇气”。

  没人知道,这是刘霆第一次剪短发、穿男装,偌大的舞台像个梦境,而他,身处窘境。他觉得自己“很陌生”,陌生到想立刻逃离舞台,“我满脑子都在回想王菲的《天使》,它让我安心”。

  此前,他的家庭堪称悲惨。

  1999年,母亲陆永敏被查出患尿毒症;同年,工厂破产,父亲下岗;13岁的刘霆独自面对生活的艰辛,1块钱的班费,他犹豫几天,也不敢向爸妈开口要。

  2005年,刘霆考进浙江林学院,此时,父亲已经离家出走,医生说,患病7年的母亲“最多能再活两年”。

  不能承受失去双亲的痛苦,刘霆带着母亲一起读大学,把房子租在学校旁,每天背着母亲去医院打针、复查身体。

  当年底,他的故事被《今日早报》记者劳国强得知,《大一男生,背起母亲上大学》的整版报道,改变了这个家庭的轨迹。

  刘霆成了楷模,在媒体助推下,影响越来越大。母子获得了捐助,2006年,陆永敏接受了免费的肾移植手术。

  2007年,刘霆从全国521个推荐人里被选中,成为第一届全国孝老爱亲道德模范。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规模最大、规格最高、评选范围最广”的道德模范评选活动,刘霆是浙江省最终入选的两人之一。

  “背母上学”的事迹,成了“新二十四孝”中的一章。此后,刘霆被频繁带往全国各地做汇报、发表演讲,台下坐满中小学生。

  然而,这个平日头发过耳、穿着窄肩衬衫的青年,有着难以启齿的秘密。

  儿子还是女儿?

  记者劳国强见刘霆的第一面就察觉到异样:20岁的小伙儿,仍和母亲挤睡在一张床上。

  若不看媒体报道,你很难辨认出这个嗓音轻柔、留着中分头、笑起来捂住嘴的年轻人是个小伙子:曾有好心人在寄来的信封上写着“刘霆小姐收”。

  尽管过于中性,却并没有人怀疑“模范青年”的性别。然而对于他,性别,成了人生最大的挑战。

  1986年4月30日,陆永敏生下刘霆,娘家人第一眼见到孩子就说,“小脸真俊,像个女娃”。

  那时,陆永敏充满母亲的自豪。父亲为他取名“霆”,“雷霆万钧”之义,希望儿子将来能刚勇坚毅。

  父母没料到,随着年龄增长,儿子却变得愈加“俊美”,俊美得有些异常。

  刚学会走路刘霆,常会翻出陆永敏的口红涂在嘴上,再大一些,会踩上母亲的高跟鞋,涂上口红去照镜子。

  见儿子越来越像“女儿”,陆永敏满心疑惑,只能严加管教。

  开心时,儿子会捂着嘴笑,翘起小指,陆永敏总会打掉刘霆的兰花指,“学学别的男生,勇猛一点”。

  年龄增长,刘霆也逐渐意识到自己有点与众不同。

  在幼儿园,他喜欢与女孩儿待在一起,最早的性意识启蒙里,他以为长大后自己也会有一对乳房。小学时,他甚至不喜欢站着撒尿,会选择没人时径直冲进男厕的隔间。

  这习惯渐渐被同学们发现,每次刘霆走进男厕,都会激起一大片嬉笑声,“原来他也上男厕所”。

  这成了全家的心病,父亲甚至亲自教他如何上男厕,教儿子像个男孩。

  陆永敏则做了妥协。刘霆排斥穿男生的服装,作为裁缝的她,就缝制给儿子一些中性化的衬衫。

  交换条件是,刘霆必须佩戴领结。母亲觉得,接近喉结的领结是男生的标志,能让儿子看起来不那么女性化。但戴上领结,同学又在背后叫他“假洋鬼子”。

  “最苍白的角色”

  初中时,刘霆给自己制定了生活目标,给母亲看好病,让妈妈活在这世上。

  为此,他搁置下“变成女孩子”的愿望。

  原因是,除了母亲,他已经没有亲近的人。

  校园生活给刘霆留下的记忆是嘲笑、鄙视,他常会被大个子的男生突然拦住,甚至被直接拖出教室,让一堆男生围在中间,“说,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不愿承认自己是男生,又不敢承认是女生,刘霆只能红着脸站在那,不知所措。

  “从小学到大学,我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的朋友。”刘霆说,他始终在两性的中间地带徘徊。自认为是女生,却因为男性的生理特征而被女生们拒之圈外,而“男生的生理反应、欲望、行为方式我从来没有,是最绝对的边缘人。”

  至今,爱情都没有出现在刘霆的生活里,他只暗恋过三个男生,也都止于暗恋,他怕别人知道后“会呕吐”。

  大学毕业后,曾有一位作家联系刘霆,想写写这对母子的故事。了解了刘霆的经历,作家大失所望,“这是有史以来最苍白的角色,你的人生里怎么可以没有恋爱呢?”

  在鲁峰看来,刘霆的情况属于易性癖,“女性心理倒错”。

  鲁峰是南方医院整形外科主任医师,他分析,患者属于先天性的改变了自己的性别认知,心理性别和生理性别发生错位,极容易发生严重的心理问题。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复兴医院的一项研究资料表明,易性癖这种病不为公众熟知。患者需要忍受对自我身体的巨大厌恶和外界的极大误解,在该研究的12个案例中,有8人都曾试图自杀。

  刘霆也有过自杀的想法,在他拼命挣扎着做男儿身、却无法改变初衷之后。

  失败的挣扎

  无数次冲动,让刘霆甚至决定随便在一次演讲中,大声宣布自己“不男不女”的事实。这个想法马上被母亲炸雷般的话打断,“你这样怎么对得起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

  2009年,在陆永敏的干预下,刘霆决定“投奔”男同学们,学习如何做男人。

  为了能和男生们打成一片,他主动为他们收拾房间、打扫卫生,尝试几次后,他发现自己仍然被排斥在外。

  陆永敏让刘霆学过男生走路,“步子跨开,架子大一点。”结果刘霆学着学着变成了同手同脚。

  刘霆甚至逼迫自己学抽烟。“很多男生不都抽烟吗?”

  如果这样能“更男人”,陆永敏也可以接受。她为儿子买了心目中的好烟回来——一整条“利群”。

  仍然没能坚持多久,和男生一起吞云吐雾让刘霆觉得“喘不过气”,“心情不好时为什么非要抽烟呢,难道不能吃水果代替吗?”

  在刘霆的回忆里,那一年的尝试“受到了巨大的伤害,后悔死了”。

  刘霆和母亲生活在浙江临安。尝试失败后,刘霆决定外出闯荡,“到大城市,没人认识我,也不会有人嘲笑我”。

  可他放不下母亲。

  陆永敏记得,儿子准备远行那天,最后一次带自己上街配药,雾蒙蒙的天,两人穿过马路,一句话都没说。

  回到家,在厨房为母亲准备最后一顿中饭时,刘霆突然转过身冲进卧室,扑通跪倒在母亲面前,“妈妈,我有罪,我怎么可以想到放下你呢?看到你苍白的脸,我良心就指责我,我真的不该出去,我要照顾你”。

  被钉住的“靶子”

  刘霆有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钉在墙上的靶子”,动弹不得,“流言、羞辱,所有人都可以拿着‘飞镖’,往我身上扎”。

  他最惧怕的,是性别问题也成为别人的飞镖所指。

  赴北京领奖前,为了不显得“女里女气”,临安市文明办的人为他剪短了头发,换上男式衬衫。

  台上聚光灯,台下边缘人,这种强烈对比,使刘霆产生又一重分裂。“台上做人家的榜样,说孝心和传统,下台之后,走在路上我又要被别人在背后嘀咕‘这人真变态’”。

  最根深蒂固的分裂,在于刘霆母子对道德与变性之间的认知。刘霆的第二个人生目标就是“变性”。

  这个想法刚一表达,就被母亲强烈拒绝。

  陆永敏看过一部电影,男主角抱着一个舞女跳舞,后来知道那“女人”是“人妖”,便冲进厕所大口呕吐。

  联想到自己的儿子,陆永敏一下就哭了,“儿子你不要做变性人啊,变性人是会让别人呕吐的”。

  刘霆自己也有一道坎儿。在成为模范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认为“变性”就是大逆不道。“这和很多人眼里的传统道德有很大冲突”。

  他要回报社会。既然成了模范,又获得过社会捐助,他就负有道德上的责任。而“变性”在他看来,是道德模范最不能做的事。

  刘霆宣布接受变性手术之后,浙江省文明办的人给他打电话,希望他不要提及道德模范的身份。有媒体报道后,他们又通知刘霆,再有媒体采访,一定要向他们申请。

  前天,临安市文明办一名工作人员对新京报记者表示,刘霆作为成年公民有变性的权利,他们持理解宽容态度,但道德模范的身份与变性是两回事,不希望媒体过多报道为“道德模范变性”。

  活成我想象的样子

  宣布接受变性手术之前,刘霆见了几位心理医生。

  一位上海医生抛出了一系列问题,“你到底是为母亲而活,为社会而活,还是为自己而活?如果为母亲或社会而活,你还能坚持下去吗? 如果想为自己而活,建议从现在开始着女装,也可以考虑手术的问题了。”

  广州某医院的一位医生对新京报记者说,易性癖患者在成人之后可以接受变性手术,但仍然会面对部分人的误解,“他们需要理解,更需要尊重”。必须强调的是,变性本身和道德无关。

  这些话让刘霆下决心打破禁忌:变性,不顾及外界鄙夷的眼光,甚至不惜打碎道德模范的形象。

  他戴上了胸罩,“这让我觉得很自然”。聊天时,他会时不时把手伸进领口,调整下滑的肩带。

  聊天时,他似乎在有意压低嗓音,让声音听起来更像个女孩,虽然高声说话时还是会露出沙哑的男性声线。

  正当他以为会招来飞镖似的口水时,“正能量”出现了。

  他的大学同学知道消息后,专门为他建了微信群,“在群里为刘霆加油,商量着一起探望他。”

  18日接受采访期间,他收到一条短信,“刘霆加油,我支持你”。对着手机,那张脸露出了酒窝。

  看到网上“道德模范变性无关道德”的文章,有朋友第一时间告诉了刘霆母子,陆永敏很惊喜,“真的吗?这是别人主动替我们说话的吧”。

  尽管仍然不敢看和自己有关的新闻和网络评论,但刘霆承认,现在面临的舆论环境已经宽容很多。“可以活成我想象的样子”。

  我们会好的

  现在,母子俩住在35平米的公寓里,房子办了30年按揭,每月还贷700元。陆永敏手术后需要终身服用排异药物,月花销近千元。她们的稳定收入,除了每月的养老保险外,只有当地文明办每年年底赠送的一万元慰问金。

  刘霆盘算着,手术之后,她就可以向梦想靠近,不仅仅是养家,给母亲治病。

  尽管他觉得自己心理年龄“十分苍老”,但对未来的规划,仍然略显幼稚,甚至好高骛远:他会因为电影《建国大业》中有人辞掉工作干革命的情节而热血沸腾,转而辞去图书馆的铁饭碗。

  刘霆的最终规划是进入演艺圈,而手里唯一的敲门砖,只有他刚写完的自传体小说。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这本书稿上,想用稿费完成变性手术。

  美好憧憬立刻遭遇冲击,小说完成后,他联系数家媒体寻求报道或连载,应者寥寥。

  还是“道德模范”的身份,在最后给了他实现梦想的机会。一家广州医院主动联络他,愿为他免费治疗。

  广州,曾见证着刘霆登上社会认同度的顶峰。2006年,广州孝道文化广场竖起一座刘霆“背母上学”的雕像。被告知这尊雕像的存在时,刘霆睁大了眼,摆摆手,“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我不要去看”。

  广州也即将见证着这个道德模范的“变身”。如果手术顺利,刘霆将在这里变成“刘婷”。

  在书稿的落款处,他已提前用上了“刘婷”的名字。这本书取名为“我们会好的”。

  “我希望我的人生是一部正剧,而不是一部悲剧。没有那么伤感,就是想告诉大家,有过这么一个人,只想好好活着”。

  A26—27版 新京报记者 胡涵 实习生 曹忆蕾 广州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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