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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金瓶梅》在视野广度上超越了《红楼梦》(1)

2014年08月2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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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菲 本名刘勇,生于1964年,江苏丹徒人。198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2000年获文学博士学位,并于同年调入清华大学中文系。现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他的中篇小说《褐色鸟群》曾被视为当代中国最玄奥的一篇小说,是人们谈论“先锋文学”时必提的作品。其新作《雪隐鹭鸶》日前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雪隐鹭鸶》
作者:格非
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14年8月
明崇祯本《金瓶梅词话》插图。
明崇祯本《金瓶梅词话》插图。
明崇祯本《金瓶梅词话》插图。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这是出自《金瓶梅》里的两句诗,“雪隐鹭鸶”的意象可以喻指《金瓶梅》中深远幽微的人情世态和历史文化信息,也令人联想起《红楼梦》中“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苍劲悲凉,当然“雪隐鹭鸶”也成为了格非新书的标题,这是一本和《金瓶梅》有关的图书,于是我们的话题,自然从《金瓶梅》开始。

  《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将《金瓶梅》置于16世纪全球社会转型与文化变革的背景中详细考察,探索小说情节背后的社会史和思想史渊源;进而以46则“修辞例话”勾连全书关窍,细腻剖析《金瓶梅》的写作精妙处。书名“雪隐鹭鸶”四字取自《金瓶梅》第二十五回中的诗句:“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茫茫大雪下隐藏关于人性的幽微丑恶。鹭鸶未飞,可以选择视而不见,犹如西门庆知晓应伯爵之“伪”却不点破;鹭鸶飞起,让你被迫直视人性惨淡之“真与妄”,犹如西门庆死后,应伯爵等一干“玲珑人”作鸟兽散的丑态。格非说,这本书最大的魅力就是一点都不伪装,不虚伪,对人情世故毫不留情地揭露,用一种自然主义的笔法为你呈现世相。佛眼在上,芸芸众生被情色、金钱、权力等欲望所困,看不到真相,过着形而下的生活。格非的这本书告诉你,其实《金瓶梅》很严肃,也很悲伤。

  来听《金瓶梅》的学生明显超出以往课程

  新京报:据说你在过去二十年里对《金瓶梅》阅读不下五六遍,每次是不是都能读出新意来?促成你写成此书的机缘是什么?

  格非:第一,我一开始读时就会写很多笔记,但是后来一遍遍重读时发现笔记盛不下了,就想对笔记做一个整理,整理越做越厚。第二,因为我一直想在清华开一门课,我原来在学校里一直开《叙事学》,内容都是西方的叙事理论,其中举到的文学作品实例全部来自西方小说,没有来自其他地域的文学作品,我很希望有中国的作品进入。我觉得《金瓶梅》特别适合做叙事分析的文本实例,它比《红楼梦》的视野更宽,内容更杂,而且和经济史、社会史的关系更密切,它也有写实主义和自然文学的痕迹。

  新京报:现在这门课开了吗?主要是讲《金瓶梅》还是《红楼梦》?

  格非:这个课还没有开,但是已经给学生讲了半个学期。来听课的学生太多了,明显超出了以往(叙事学)的课,我就好奇为什么会来那么多人?学生就说,听说我要讲《金瓶梅》他们就来了,于是我就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他们。(笑)于是我就想,别对不起这些慕名来的学生啊,我就讲《金瓶梅》吧,于是分了三次课,每次三个小时,细细讲了一下《金瓶梅》的叙事风格。

  新京报:《金瓶梅》的两个版本——词话本(万历本)和绣像本(崇祯本),在你的书里写到很多绣像本较之于词话本的相异之处,你觉得绣像本有什么过人之处?

  格非:绣像本的过人之处很明显,比如第一回的重写和以后几个章节的大量改动,如果没有相当功力是不能做得这么天衣无缝的,而且绣像本把词话本中一些讲述性的情节删掉后,章节很容易接不上,那作者怎么处理呢?他就通过薛姑子、王姑子的说话把这些内容归纳一遍,让故事能够接上,这些都能看出作者考虑了作品的连续性、保留了作品的原意,并在此基础上做了很多细节性的补充和修改。我们不难发现,绣像本的作者在修辞、技法和章法结构上的造诣都远胜于词话本作者。

  新京报:所以绣像本的成绩大于词话本?

  格非:也不能这么说,词话本的风格更自然、更直接,行文中有种古朴的美。绣像本更小资。

  《红楼梦》是对《金瓶梅》中思想偏狭的纠正

  新京报:《金瓶梅》是一部激愤之书,对社会全盘否定,你在书里提到,这种批判让绣像本的作者“终于走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有什么危险?

  格非:《金瓶梅》是要否定世相,把世界看成幻象,你要达到“真”,必须出世。但词话本里还是保留很多对于传统道德宣扬的“善”的强调,这样一种不放弃“善”的主旨被绣像本抹掉以后,自然十分危险——在这个丑恶的世界,人除了出家就没有其他出路了吗?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出家的,因此“善恶之辨”还是需要的,这在词话本中虽然很微弱,但也存在着,但到绣像本中这种对善恶的辨别不存在了,做一个好人或坏人是没差别的,这能不危险吗?绣像本造成了思想上一种更大的偏差,彻底滑入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危险,这种危险直到《红楼梦》才纠正。

  新京报:《红楼梦》是怎么纠正这种“危险”的?

  格非:其实《金瓶梅》的词话本和绣像本都有一种倾向——用“真妄观”来取代“善恶观”对欲望进行批判。人的欲望是“真”,恶也是“真”,但如果没有善恶观统驭,就会产生问题,但《红楼梦》做了一个大综合,它在主体上保留了《金瓶梅》的方法——特别强调佛和道,通过佛和道来勘破世界的欲望,特别是道家讲究的清静无为、讲究后退,它企图通过这个方法来弥补这个世界的功利,《红楼梦》从这个角度上也继承了《金瓶梅》的主旨,但是《红楼梦》并没有用“真妄”(在《红楼梦》中是“真假”)来取代“善恶”。“善恶关系”在《红楼梦》中依然大量存在,界限清楚,君子之行、“知其为而不可为”这些元素在《红楼梦》中都有强调,而这些东西在《金瓶梅》中看不到,所以这两本书互相补充,开创了中国文学一个新境界,这种新境界是由《金瓶梅》和《红楼梦》共同完成的,但最终是在《红楼梦》完成,从这个角度上说,《红楼梦》是对《金瓶梅》中思想偏狭的一种纠正。

  新京报:谈到思想偏狭,在你的书里,用晚明时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背景来分析《金瓶梅》中宣扬“佛”的原因,这个被《红楼梦》继承发展了,很多读者会觉得,《金瓶梅》中“佛”胜了,而《红楼梦》中“儒”胜了,“儒”是《红楼梦》给的出路吗?

  格非:《红楼梦》中确实用了“佛道”结构,但是它又把这个佛道相对化,《金瓶梅》的“佛”是从日常生活内部生长出来的,但《红楼梦》将“佛道框架”外化,变成一个仙界的东西,从而和人世做了区分,就使得佛道的力量减弱了,只有这样“儒”的力量、对现世的肯定才可能出现,所以曹雪芹毫不犹豫地肯定爱情,这非常了不起。虽然林黛玉和贾宝玉都是仙界人物,但他们已到人间,和仙界无涉,他们的爱情是现实世界的爱情,这个和《金瓶梅》的结构方法是完全不同的。

  本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柏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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