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2:书评周刊·失望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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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剪影般轻轻掠过

《尺素集》里只是“听到”、“路过”和“偶见”

2014年09月0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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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荪夫妇抱着年幼的章小东。
章小东与夏志清夫妇走在纽约大街上。
一百岁零五个月的张充和坚持送章小东到家门口。
《尺素集》

作者:章小东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4年6月

  所谓“失望之书”,不是无法卒读的烂书,而是阅读时心怀希望,读完后又隐隐失落的“半好”书。正因为书里写出了点什么,勾起了读者的好奇,读者读完后,心里的想法却没有完全得到满足,感到作者应该说得更多、想得更深,才顿生失望。

  靳以女儿章小东的《尺素集》,用书信形式,记叙她与巴金、张充和、辛笛、施蛰存、王元化、夏志清、莫言等人的交往和感悟。作者在只言片语里勾勒出印象深刻的细节,白描的写法平稳踏实,好像静静推进的摄影机,让读者时有触动。比如巴金故居里的煤气灶“上面炒出来的四川臊子肉世界第一”;比如张充和大热天在屋里安然自若地“学习写字”;聂华苓拿起安格尔床前的药瓶自语“这是保罗最近吃过的维他命……”;夏志清一句亲切的“来啦”,站在老电梯前,为作者夫妇打开门,打消了作者一路上的紧张。读者仿如跟随作者进入一间间老屋,喝着酽茶,陪伴着这些老人,听着他们的故事,感到心里也暖乎乎的。

  1 只写疑问,却不继续“追究”

  平和冲淡的细节之外,偶尔会宕出锋利的一笔。章小东为鲁迅纪念馆求字,张充和直言“这个人和我不是一回事”;端木蕻良对萧红的不负责任;施蛰存被鲁迅批为“洋场恶少”;萧红和几个男性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又曾在乱中抛弃过自己的孩子;萧军和黄源妻子的婚外情;柯灵在生活中的“猥琐”与势利(尤其通过《小团圆》影射展现);罗竹凤在“肃反”时批判基督教,逮捕宗教人士。人性的幽微与矛盾,在“大名字”微微摇摆的地方,更应该有所解释。但作者只写出疑问,表明自己的惊讶,而认为它们“都已经在迷雾当中随风而去,无须继续追究”,徒留读者在原地震惊不已。

  我希望读到作者进一步的调查,接近他们“心灵的真实”,解释他们人性中的缝隙。作者在文章中提到她读了一些传主的作品,但我觉得只是读过,感受并不很深。文章大部分还是如实记录自己怎样和他们交往、他们讲了哪些往事、作者留下了哪些印象,顺便摘引一些生平的资料,仅此而已。这让我在阅读时觉得被文字“带着走”,有时感到叙述者也被自己的印象“带着走”,只是听着,见过,而没有主动去挖掘,去判断。

  因此读完全书,我始终有一种“隔”的感觉,好像隔着一层薄雾望着他们,看到了他们的影子,感到他们仿佛有话要说,但想看得更清晰一些、听得更清楚一些时,文章就戛然而止。这些人物在历史中的摆荡,能够带来多少故事啊!尤其是那些矛盾的时刻,犹豫踌躇又不得不为,更需要作者着力探索。现在只结成小小一集,让我觉得有点浪费。这让他们像作者生命中的过客,只是剪纸般轻飘飘的影子。

  2 不远不近的尴尬位置

  作者在自序中说“我只想在我知道的真实磨损之前,无拘无束、肆无忌惮地把这些真实释放出来,无论是美丽还是丑陋,纯洁还是肮脏,我都无所谓,因为在真实面前用不着谎言,我很清楚;谎言欺骗不了别人,只会迷惑自己。我就是在这种迷惑中一路走过来的。此时此刻,让我把这种种迷惑聚拢在一起,用我的这本小书来寻找真实,这就是我所追求的”;在最后一篇也说:“距离和环境让我重新思考并长出第三只眼睛看世界。我写得无拘无束肆无忌惮,我只想把真实释放出来”。

  看来作者试图通过一系列的回忆来“寻找真实”“释放真实”(而不只是“表现真实”)。我认为“寻找”“释放”这样的词,就暗含了“重新发现”的意思,因此需要对一些习见作出澄清,对一些错误作出修正,对一些矛盾作出解释,应该体现出“调查”和“追寻”的过程。但我看到的,只是作者浮泛地写出表面的感想(最多展示了一些“不堪之面”),这谈何“寻找”与“释放”呢?

  我想关键在于,作者处于一个不远不近的尴尬位置。作者和传主们的交往是私人的,是独有的,因此值得记叙;但这些交往并不深入,只是从长辈那里“听到”“路过”“偶见”,或和朋友一起“拜访”过而已;作者来到美国后更是和他们隔着一个遥远的距离,只能根据偶尔的片段印象浮光掠影,无法从近距离拼接起传主们相对完整的生活;作者不是专门的研究者或采访人,也无法通过大量资料探索传主们的思想轨迹。因此文字就形成了一种“悬置”的状态,读者看到他们的影子,看到他们的一些事情,看到作者的一些印象,但仅止于此。对于个别没有直接接触过的传主,如萧红、高行健、张爱玲,因为需要通过阅读作品来接近他们,因此相比其他较有内容与想法,但也多是作品的“阅读感悟”和“一己之心”,没有查考更多的资料,对作品风格、传主经历形成的原因提出自己的想法。

  3 读者期待的不仅是八卦

  读者阅读回忆文章,固然会对传主的私生活(乃至“八卦”)感兴趣,但最看重的,我想还是期待凭借作者的见识和文笔,能否对传主们作出深入、独到而精妙的评价,让传主们在作家的笔下产生一种作者独创的,笼罩在传主之上的,经由二者结合散发出来的光晕。与其说读者喜欢看作者“写什么”,不如说更关心作者“怎样写”。从传主的个人生活中看到他们与作品相同或相悖的特质,从而对传主认识更深,对作品产生更新的理解,发现作品更不朽的魅力——它们基于如此复杂的人性却近乎完美。

  和本书类似的,以单篇文章构成的“回忆集”,有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的《世界美如斯》、V.S.奈保尔的《看,这个世界》、菲利普·勒吉尤的《卢瓦河畔的午餐》、黄永玉的《比我老的老头》,董桥的一系列散文等。这些都是作家写的,既对作品作出独到评价,又记叙了作者与传主交往故事的好文章。陈徒手的《人有病,天知否》是采访报道集,写新中国成立后数十位作家的生活和思想,偏向从资料角度展现。对于科幻爱好者,还可以读阿西莫夫的《人生舞台》,同样是小章节式的自传,每一篇都不长,许多章节专文写当时的科幻大家。若论文笔的辛辣,影射的激烈,恐怕没有比钱钟书的《猫》更精彩的,这篇小说因为大量的“现实性”,也完全可以当成一篇“回忆录”来读吧。

  这本书可能将读者引向更多的书,因为它只照出了一个剪影,又在言语中露出影影绰绰的矛盾。从这个角度也许可以说,“失望之书”不是那些让我们不想再读此类题材,而是引发我们好奇,想寻找更多相关题材来填补这本书叙事空白的书,这样,我们的失望才能获得慰藉。

  □书评人 鹿鸣之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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