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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一代诗词大家顾随先生去世54周年纪念日。在大众层面,顾随之名并不为人所知。但是,提到他的弟子周汝昌、叶嘉莹,不知道的读者恐怕就很少了。此外,郭豫衡、吴小如、史树青、杨敏如等著名学者,都出自其门下。前不久,十卷本的《顾随全集》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本报特约叶嘉莹的学生黄晓丹撰文,追忆、评述顾随的学问人生。
一
顾随先生最广为流传的一句箴言是:“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它有两层意思,一层无外乎说,无生与有生,悲观与乐观,都是生命旅途上的客观实在,无法回避。另一层却具有转化的含义,是指我们可能从对“无生”的觉悟中获得将此生过得更充分的理由,并借着对生命悲感的体验,提升喜悦和满足的能力。
顾先生学问如此容易使人迷恋,大概是因为他们拥抱了文学最重要的主题,即对人类有限之生活的悲悯叙写,和对无限之精神的执著追求。后者吸引着智慧,前者中存有着深情。这冲突的两端同样意味丰富并值得担当,可在负重前行的漫漫路上,很少有人能消化怨气和怀疑,将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平衡能力作为真正的人生成就。顾先生的一生都充满着波折,但在两难的境况下,学术却被注入了生命的活力。过往文学因他们的阐释而能为当下提供支持,成为生活的真实注脚。
顾随先生生于最动荡的时代,身体孱弱、心性敏感,且在15岁时,母亲就因为婆婆的虐待而死去,所以他终生未能改变以悲伤为底色的心绪,其自号苦水大致也是因此。但由于能以哲学观照命运,以佛教徒的慈悲化解悲哀,顾随身经之悲,却转化成了他的作品对读者的抚慰能力。
有一位朋友从北大回到一座江南小城工作,阅读苦水先生的著作以为安慰。我抄给他《临江仙·送君培北上》。“去岁天坛曾看雨,而今海上秋风。别离又向月明中。沙滩潮定后,戏浪与谁同。把酒劝君君且醉,莫言我辈终穷。中原逐鹿几英雄。文章千古事,手障万流东”。这首写给冯至的词并不完美,甚至稍显粗率,但依然具有直接触动人心的力量。“沙滩潮定后,戏浪与谁同”那种现代经验中真实的落寞,与“文章千古事,手障万流东”借古人之语自宽的夸张相平衡,便把夸张都变为了对友朋劝慰的拳拳之意。
杜甫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在中国文学的序列中,永远都有来自遥远时代的支持者,使我们的处境不致太过荒芜,何况顾随先生的时代与我们的时代实在是有太多重合和相似。
二
顾随之可爱,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以一个现代人的身份来生活和体验,却借助古典文学对之进行表述。看顾随在日记和书信中吐槽学校人事、发起同人刊物、呼朋唤友去吃羊肉锅子,以及讨论恋爱问题,渐渐会忘记他作为大师或前辈学者的身份,而将他视为一个未曾谋面的豆友。
顾随于1897年出生在河北清河县,初名顾宝随,后改名为顾随,字羡季,号苦水,晚号驼庵。今日南开大学的“叶氏驼庵奖学金”即据此命名。1955年,顾随在天津师范学院的《教职工履历表》里写到,他出生时,家里有一百亩地,开着一个银号,资本是一万吊钱。到二十岁时,家里已有地两百亩,资本一万元。那是1917年,而1918年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当管理员的工资才是每月8元。因为祖父和父亲都是清代的秀才,所以顾随从小就被关在家塾里学文言文,直到10岁那年终于获得父亲的大赦,进入高小读书。18岁时,顾随毕业投考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看过他的考卷后,觉得他的古典文学功底如此之好,似乎不需要再在中文系浪费时间,就建议他改学西洋文学,以求中西贯通。于是顾随先到北洋大学预科专攻英语,两年后转入北京大学英文系。
在自述中,顾随说他被关在家塾里读书时,对于“念古书,写文言”能力上虽能驾驭,情感上真不喜欢。谁知升入高小后,他并没有如愿解脱,反而发现了文言倒还是长处,数理化学起来更是一窍不通,得靠老师送分才能勉强过关。因为书信、日记和自传材料的缺失,顾随怎么看待自己的大学生活无据可知,但以他1921年24岁时的一系列书信来看,当时在山东青州中学任教时的顾随已经完全是一个活泼、自由、热爱社会生活的现代青年。于是,他一边体验着生命底色的悲哀,一边兴致勃勃地生活,难以入眠时便躺在床上默想出一首又一首小词。
这是我最喜欢顾随的一部分。不仅仅是因为我也厌恶背书,更重要的是,他从未将古典文化视为不可置疑的神圣信仰,也并不持守封闭的文化本位论,指望靠恢复古典来维持国本,拯救颓风。相反,年轻时代的顾随自认为是新文化阵营中的一员。他推崇鲁迅。当年就读于天津女师,后来成为河北大学中文系主任的王振华教授回忆说,顾随先生在课上讲《伤逝》和《娜拉走后怎样》,以至于满室呜咽。如今我们看《顾随全集》,还可以找到他的一系列白话小说,以及以鲁迅小说研究为主题的讲稿和论文。他曾经说过:“弟虽无著作天才,然若专心致志,与近日中国作者相见于文坛诗国中,敌手大约亦无多”(顾随《致卢伯屏》1925年7月8日),甚至希望同样在小说创作上获得成就。与此“专心致志”相反,顾随自述其诗词写作,却说是:“但不过信意读之,信意写之而已。”(顾随《稼轩词说自序》)。
我猜想,若让叶嘉莹先生来阐释“信意读之,信意写之”,她会说,此八字道出了小词之写作的精髓。就像晚唐五代的小词之所以具有兴发感动的力量,是因为文人以余力作词,并未想要借此进行言志或求道的自我剖白,所以反倒在最大程度上留有诚意,也为那些无可名状的幽茫心事找到出口。顾随词作感动人心的力量就藏在“信意”之中,因而难以着意模仿。
1940年顾随与周汝昌师生唱和
《鹧鸪天》:
不是消魂是断魂,漫流双泪说离分。更无巫峡堪行雨,始信萧郎是路人。
情脉脉,忆真真,危阑几度凭残曛,可怜望断高城外,只有西山倚莫云。
周汝昌奉和一首:
曾把销魂作断魂,如今真个是离分。痛看巫峡辞行雨,不悔萧郎绝路人。
缘已尽,梦犹真,登楼无计避斜曛,如何十二迴阑合,独倚西垂认旧云。
(下转B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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