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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B03版)
三
顾随的著作中真的具有太多新文学与旧文学、新思想与旧思想的矛盾。他的清醒与可贵也恰恰存在于这一矛盾中。
顾随自己是英文系出身,并借助别人的翻译广泛阅读日本、北欧、东欧文学。除提到契诃夫、托尔斯泰、高尔基、波特莱尔、夏目漱石、小泉八云等当时世界最新潮的作家之外,他居然在信中戏仿刚刚被赵元任翻译过来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现译《爱丽丝漫游奇境》,小朋友们虽然喜欢,成人读者却常常觉得此书甚为古怪,难以卒读。顾随读得津津有味,并号召朋友们:“这部书实在是一部好书,您暑假在家没事,不妨熟读,千万不要拿着当作消遣”。
翻阅《顾随全集》,我获得的印象是,顾随对西方文学的兴趣,主要集中在与他同时代或稍早几十年的西方作品中,而不大涉及西方的古典文学。这大概是因为从生活经验上来说,顾随具有现代人的死亡焦虑、情感追求和生活趣味,所以他有能力欣赏和模仿从《红笑》到《爱丽丝漫游奇境》的一系列作品。同时他也发现,现代生活经验及其带出的情感和思想,在其最普遍的层面上,也确实更适合用白话文来表达。他说:“白话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有古文表达不出来的。今日用旧体裁,已非表现思想感情之利器”。“青年人应该创造新的东西,不应该在旧尸骸中讨生活”(顾随《致卢伯屏》1929年12月4日)。在这样的观点之下,顾随对他的传法弟子叶嘉莹说,研究古典文学而能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发展,“除取经于楔形文字外,无他途也”又说:“至少亦须通一两种外文,能直接看洋鬼子书,方能开扩心胸”(顾随《致叶嘉莹》1946年7月13日)。
顾先生的提醒深具眼光。当时年方22岁的叶嘉莹尚不知道她的人生将在巨大的风浪中鹏飞鲲化,但在七十年后再予反观,我们不得不承认,叶先生也同样是因为将她所在时代的真实体验和思想资源注入古典文学的写作和阐释中去,才拓宽了诗词表现力的世界,并增强了古典文学对现代心灵提供支持的可能性。
近代以来所有治传统学术者寻找到的道路中最为健康可行的一条即是重新对传统文化进行阐释,发展其中具有生命力的那部分,并使它为现代生活服务。顾随先生未必有此明确的表述,但他的古典文学创作和研究却遵循着这一原则。由于“重新阐释”远未完成,而文化上的原教旨主义者又层出不穷,“保存国故”的旗号下常常藏着专制王权的梦想,因此在这一波“国学热”之中,重新提起顾随,真的是一件适时而必要的事。
四
顾随的清醒还在于在文化问题上分清社会与个人的界线。他虽然从国民教育的角度反对教青年写词,认为“教青年人填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稍有人心者, 当不出此”(顾随《致卢伯屏》1929年12月4日),但这完全不妨碍他自己填词讲词。从他与学生的通信中可以看出,他常常以教师的身份劝导学生开拓阅读视野,写作白话文学,又像挚友一样与对方诗词唱和,并为对方的清词丽句击节赞叹。我想,顾随深深知道,对于养成成为现代公民所需的文化修养而言,白话是更好的载体,但每个时代都有一些格外敏感的心灵不满足于此,他们要求更精微的审美体验。这不是刚刚起步的国民教育的任务,但如果你恰好拥有这样的天资,那也不妨用它来谋取幸福。
因为是完全将读者预设为那些天生锐感的人,顾随的诗话词话甚至触及了一些不可言诠的人生与美学境界。
比如他说:“诗最高境界乃无意,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秋夜独坐》)岂止无是非,甚至无美丑,而纯是诗。如此方为真美,诗的美。‘孤莺啼永昼,细雨湿高城。’(陈与义《春雨》)亦然”。这样的话,听得懂的人一看就懂了,不仅看懂,还觉得自己经过或将要经过的无数个雨夜和黄昏都被他说出来了。可是深以为许的这些人,并不能再进一步将之演化阐释给不懂的人听。
再比如他说:“幻想中若无实际人生则不必要,故鬼怪故事在故事中价值最低。《聊斋》之所以好,即以其有人情味……长吉便没有诗情,若不变作风,纵然寿长亦不能成功好诗。诗一怪便不近情。……诗人固须有大的天才,同时亦须有大的同情”。他指出一个绝代聪明的头脑,是可能陷入于妄想世界而背离人性的,唯其与心灵的诉求相互配合,才可能有益于人生。在文学世界内,想象的汪洋恣肆和情感的体贴入微一旦合一,便能以作者最特殊的叙写表现出人类最普遍的处境。这是文学能给人类的最大滋养。
我喜爱《顾随全集》中的讲录部分远甚于论述部分。论述需要就某一主题进行符合逻辑的推演,而其是否合格,至少有一项标准,即所有具备一般智力水平和知识准备的人,都能通过复制这一推演而得到同样的结论。也就是说,论述中必然会失去一些东西,即那些最幽微、最细腻,最不符合因果律,同时也是在审美和情感上价值最高的东西。而讲录则只是将他在某个瞬间看见或体会到的东西及时传达出来,因其混沌破碎,反而不受机械逻辑的束缚。在阅读这些讲录时,我常常会感到古代的诗人、作为讲解者的顾随与作为读者的我,三者心灵的同时交会。对于这一讲录,我最喜欢的使用方法,是比照顾随对那些极具相似性的诗人的不同论述,如陶渊明与王维、苏轼与辛弃疾,或者欧阳修与冯延巳。在这样的比照之中,心灵能发展出更细微的感受力,也能在某些时候获得更深的平静。
这样的游戏,只是我自己心灵的诉求,并不具备任何可供推演的教育意义,也看不出能对思想和社会有什么帮助,但它带来的巨大满足,是所有尝见其中滋味的人所不能舍弃的。
五
2000年,叶嘉莹先生曾经在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四卷本《顾随全集》序中说道:“一九六零年顾随先生因病逝世之后,全部著作原准备交付刊印,不料竟于‘文革’中全部散失无存。我得知之后的痛心实难名状,于是遂与之京师妹及同门诸学长联络,共同努力于搜集整理之工作。其后于一九八六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顾随文集》;一九九二年又由台湾之桂冠图书公司将之京师妹所整理的我当年听先生讲课时所写的笔记出版为《顾羡季先生诗词讲记》,并出版了先生的杂剧集《苦水作剧》;及至一九九五年又有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顾随:诗文丛论》”。
相比于充斥图书市场的各种国学鸡汤,顾随先生的作品却并未获得足够的重视。但幸运的是,正因不够流行,这些书流入了那些真正需要古典文学的读者手中。他们在一个个心绪苍茫的雨夜,为了备课、为了写论文,或者仅仅是为了消遣而打开书本,却不知不觉在其中耗尽了整个夜晚。当合上书页时,或者是情感得到了体贴,或者是审美得到了满足,或者是寻找到了新的灵感,而唯一的遗憾是顾随先生还有太多的课没有被记录下来,太多的作品散落无踪。好在十四年后,河北教育出版社又出版了十卷本的《顾随全集》,使我们“萧条异代不同时”的遗憾得到安慰。
十卷本《顾随全集》,总字数近四百万字,囊括了现今所辑得的顾随先生一生的全部著作文字。
卷一为《词·曲·诗》,辑入顾随先生创作的词、曲、诗,其中生前结集的作品以编订和刊行的时间先后编次,未结集的作品按创作时间排次。
卷二为《小说·散文·日记·译作》,辑入顾随先生的中短篇小说、散文、日记、译作,各类作品依写作时间先后排次。
卷三为《论著》,辑入顾随先生关于古典文学特别是古典韵文研究方面的著述,依论词、论曲、论诗、论文及小说、佛学、书法研究为序。
卷四为《讲义》,含顾随先生讲“佛典翻译文学”、“古典文学批评”、“毛泽东诗词”等。顾随自1929年起执教于大学讲坛,讲授中国古典文学。
卷五至卷七所辑均据叶嘉莹等弟子当年的听课笔记整理编订而成,故定名为“传诗录”、“传文录”。传诗录两卷,辑入的是顾随讲授古典诗歌的实录整理稿,包括讲授先秦之《诗经》、楚辞,魏晋之三曹、陶潜以及唐诗、唐宋词、宋诗、元曲、静安词、《人间词话》等专题以及古典诗歌综述等。《传文录》辑入的是顾随讲授中国古典散文的实录整理稿,包括讲授《论语》《中庸》《文赋》《昭明文选》《史记》等。
卷八、卷九为《书信》。收录了顾随写给卢伯屏、卢季韶以及周作人、冯至、台静农、周汝昌、张中行、叶嘉莹、史树青等的书信计700多通。
卷十为《书法》。顾随精于书法艺术,曾师从书法大师沈尹默先生,草楷皆工,是现代书法名家。本卷影印他的部分手迹。编为文稿、诗稿、书信、日记、临池、书翰、写经等部分。以上十卷本的文字,均据原印本或手稿、原手抄稿校订。
□黄晓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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