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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消逝的记录者

2014年09月1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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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插图/师春雷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年少时我读到这首诗时,为诗中这位老兵归乡的情形而心生同情:旧宅破败,亲人故去,自己孑然一身。就在我大学毕业至今的二十多年,中国驶入了城市化的快车道,对许多游子来说,像汉乐府中那位老兵数十年后归来还能看到自己的老屋,已是相当的幸运。因为,许多人生长的村庄在这二十多年中消亡了。

  “早割的一茬庄稼”渴望逃离

  江西新余籍作家胡永良的长篇纪实散文《从篱笆到围墙——一个村庄的“被现代化”的背影》,以自己故乡赣中林溪村为范本,真实地记载了一个村庄是如何从生机勃勃、万物竞荣走向消逝的。这部书生动记录了这个村庄热闹而充满生命力的旧影;面对城市化的诱惑与痛苦;终于被城市占领而消逝的悲伤;村庄消逝后湮没在都市的乡亲命运如叶逐风中。

  作者是上世纪70年代初生人,我以为他算是最后一代“乡村知识人”。胡永良生于乡村又回到乡村,且目睹生养自己的村落一点点枯萎直至消亡的全过程,因此他所见所闻更为真实,他的感受也更为真切。

  作者初中毕业时,为了早日跳出“农门”吃“国家粮”,选择了报考中等师范学校并如愿以偿。初中毕业考中专和中师,曾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农村少年最快捷、性价比最高的出路。家长不需要再掏钱供孩子上高中然后参加竞争激烈的高考,孩子进了学杂费全免并有补助的中师和中专,成了“公家人”,端上“铁饭碗”。因此,那些年有一大批本可以读完高中考上名牌大学的农村精英进了中专和中师学校,笔者曾把这些人称为“被早割的一茬庄稼”。

  作者胡永良就属于“早割的一茬庄稼”,他也是这茬“庄稼”中的幸运者。尽管在作者的笔下,林溪村的四季是那么美丽,敏感的少年时时感受到竹林、菜地、稻田里生命的律动。可是,在清贫的日子里,自然的美丽是没有意义的。直到初中毕业后,“拿着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我感到自己已经安全了,真正跳出了农民这个一直追随而来的陷阱!我终于成功地逃离了‘农民’,逃脱了命运的惯性。”

  在城里人与乡下人之间徘徊摇摆

  然而,作者美好的梦很快就醒了,“师范一毕业,我照例分配到了家乡的一个村小任小学教师,与村里的民办教师站在了同一个三尺讲台上。这时,我陡然发觉自己转了一圈,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一觉醒来,陷阱还在,恶狼还在,我在城里人与乡下人之间徘徊摇摆。”

  当时的作者也许未能意识到,上世纪90年代初他回到家乡任小学教师时,中国的乡村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城乡居民因身份差别造成的巨大鸿沟,正在被市场经济一点点填补,单纯一个“城镇户口”的含金量正在急剧地衰减。作者书中描述到同村一个美女嫁给城里一位残疾人最后导致婚姻不幸的故事已经很少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财富多寡来决定社会地位。就这样,像胡永良这样的70年代出生的中师毕业生,几乎一毕业就遭遇到心理巨大的落差。时代变了,胡永良考中师范学校时获得“城镇户口”对农村少年的巨大价值,就在他读书的那几年遭到巨大的贬损。农村青年可以南下广东打工,可以离开土地去城市做买卖,而乡村小学教师已经沦为乡村社会贫穷而寒酸的一群人。在这本书里,作者用较大的篇幅描写了他那样的中师毕业生在找对象时面临的尴尬与困难。和当年考中师跳农门一样,胡永良和他的同际遇的人又开始了新的“突围”:要么继续深造,拿到函授大专文凭再考上研究生远走高飞,要么因才能出众外加人脉关系进入基层官员队伍。作者是幸运的,他通过第二条路径再次“突围”,成为乡亲们眼中的成功人士。也因此,作者得以继续留在故乡,目睹故乡二十来年的变迁,直至村庄彻底消逝。

  对中国乡村“被现代化”心有不甘

  村庄的消逝是很快的,推土机下,可以说转瞬间已是沧海桑田。亲眼看到乡亲“被城市化”的胡永良,心态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毕竟不是旧式文人,不可能对村庄的消逝只有挽歌式的哀叹,明白社会发展趋势的他,很清楚地看到城市化是不可逆转的。农民变成市民,村庄变成小区或厂区,篱笆变成围墙,可以看作一个古老国家走向现代化的必然。但另一方面,生养在村庄和田野的农家之子,对故乡的消逝又心有不甘。

  在整个村庄被现代化的过程中,祖祖辈辈生活在村庄里的农民是最重要的利害关系人,他们本应该享有较大的主动权。然而在作者的笔下,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是被动地裹挟于现代化大潮中。政府和开发商是导演,是主角,剧本写好了,场地选好了,然后通知本应成为主角的村民入场充当配角。既然村庄的消逝、城市化加快是不可避免的,这种现代化能不能以更为人性、更为公平的方式进行?过去的一百年中,中国农村宗族解体后,中国农民并没有一个合适的、适应现代社会的谈判代言者,而是成为生活在近似一个个孤岛上的原子,即使给他们平等的博弈地位,也很难组成平等博弈的团队并选出代表。作者的书中对此也有很细致的描述:村官不被信任,宗族没有力量,单个的农户各怀心思,被征地的村民对政府和开发商,有冲突和矛盾,被征地的村民因个人的利益也矛盾重重无法排除。最后只有政府出面,“快刀斩乱麻”,替村民做主,暴风骤雨地完成征地、拆迁,很快消逝的村庄上耸立着厂房,昔日拴狗圈鸡的篱笆代之以门卫站岗的围墙。

  明白中国乡村的现代化不可避免,而对“被现代化”心有不甘。这种矛盾的心态不仅作者具有,我想许多成长在乡村最后走进城市的人也有。能不能找出更好的方式,让广大农民在现代化进程中走出“被动”状态,这个宏大的议题显然超出本书的范围。但是,包括胡永良在内所有乡村走出来的知识人,都应该有寻找这一路径的使命感。

  希望有一天,即使曾生养我们的村庄消逝,也应以一种平和的、有美感的方式进行,有关村庄的记忆能长久地保留下来。这样的现代化,或许是离乡的游子们最能接受的方式。 □十年砍柴

  《从篱笆到围墙:一个村庄“被现代化”的背影》

  作者:胡永良

  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

  2014年8月

  作品共分四部,共23篇长短不一、独立成篇的散文构成,讲述林溪村与林溪村人的迁徙与命运,中国农村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的细节与经验。从篱笆到围墙,是林溪村命运的一个隐喻,也是当下中国大地上无数村落的命运象征。

  林溪之影:描述林溪自然风貌与人文风物,展示林溪村自然的丰茂和野地的生机。

  林溪之痛:通过作者本人经历,再现林溪农民生活,以及对农村生活欲罢不能的复杂情感。

  林溪之殇:讲述林溪村在开发区一轮又一轮征地拆迁下日渐衰败并最终消失的过程。

  林溪之风:林溪人在现代化面前的无奈和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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