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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张元和,精昆曲,嫁给名噪一时的昆曲名家顾传玠;二姐张允和,擅诗书格律,嫁给语言学家周有光;三姐张兆和大学英语系毕业,后成为名编辑,嫁给文学家沈从文;四妹张充和工诗词、擅书法、会丹青、通音律,嫁给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张家四姊妹的声名鹊起,与“民国热”的持续,昆曲的再兴,沈从文再回读者视野、回归文坛应有的地位,周有光先生由一介纯学者高龄之后成了公共领域的思想家都不无关系。
壹
张允和先生去世整整十二年了,她的名字比十几年前出现的频率更高。周有光先生以百岁以上的高龄,这十几年来的活跃似乎也是前所未有的。
1985年,我写了《新潮老头周有光》发表在《光明日报》,之后写了“白发才女”张允和。文中提到北京交通拥挤,老人外出不便,聊天时和周老开玩笑说买一辆残疾人用的三轮车,拉着张允和先生双双去听昆曲。讲给丁聪听,丁聪就画了那张传神的漫画。为很多人喜欢,引用。
那时,有光先生是地道纯粹的专家学者,张允和先生在昆曲研习社和曲友之外几乎无籍籍名。我偶然与他们相识,真心推崇他们的生活方式、生活态度和以学术为乐的新奇平和的治学方法,怀有强烈的想让更多的人认识、了解这两位老人的愿望,希望有人能与我分享这一对得天独厚的老人工作生活中浸染透露出的民国风味。没想到“新潮老头”、“白发才女”以后几乎成了他们的官称,我很高兴,但也为日后他们的生活受到越来越多的人关注、打扰感到有些内疚,虽然并不完全因我而起。
允和先生和张家四姊妹的声名鹊起,与昆曲的再兴,沈从文再回读者视野、回归文坛应有的地位,周有光先生由一介纯学者高龄之后成了公共领域的思想家都不无关系。
允和先生去世整整十二年了,令人感叹的却是张允和的名字比十几年前出现的频率更高,似乎这十几年来她比任何时候都活跃,并没有在这个世界消失。还应该感叹的是,周有光先生以百岁以上的高龄,不但是学界的人瑞,更成为了被整个知识界、思想界甚至老中青几代人崇敬的思想家,他老人家这十几年来的活跃似乎也是前所未有的。可是,一个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人和一位百岁老人并没有更活跃,是人们对他们的关注有了空前的热度,是社会上有了越来越多的人因为关注社会而格外关注他们。
贰
周有光、张允和这一对神仙眷侣,在后拐棒胡同一个普通的老旧单元房子中,把寻常人家的生活过得儒雅、清简,别有一番滋味。
张允和先生1996年的处女作书名《最后的闺秀》,她说她并不喜欢这个名字,但尊重出版社的选择。我一直称张先生为“才女”没有用“闺秀”,总认为“闺秀”与深宅大院、绣楼闺房、诗书琴画相关,是早年间的事,以后连小家碧玉都被改造得板板正正,哪里还能有闺秀?近三十年的时间,她和周有光先生住在这个叫后拐棒胡同的窄窄的巷子,这个普通的老旧的单元房子,丝毫没有世家大族的气势,没有闺房之秀的影子,张允和先生的生活环境早已与“闺秀”无关了。但很多人还是喜欢这样称呼她,听的人也觉得还贴切。既然有人还称她为“闺秀”,总是因为生活在当代的人,对“闺秀”的理解就是张允和的身世、才德、生活方式、态度、品质不与常人同,周有光、张允和这一对神仙眷侣,在这陋室中,把寻常人家的生活过得儒雅、清简,别有一番滋味。符合人们心目中的“闺秀”。
张先生在世时,书名被冠以“最后的……”,应该是说养育名门闺秀的环境、时代远去了,那种生活在云端的精致女子不会再见到了。以张先生的年龄和身世,推算应该是最后的了。允和先生的离世,便更有一种“斯人一去,广陵散绝矣”的味道。
“闺秀”被精心地养育、培植出来,那原本荣耀的家族的影子和自身的诗书气韵便生根在骨子里,终生不去。我见到的张先生只是她最后的二十年光阴,而当年生活中寻常的点点滴滴,在我们这代人看来,充满了魅力,感染力,一言一行,都很动人。在她的家里,看不到一点奢华,没有名贵的家具,没有地板地毯,没有可称为古董的摆设,没有祖上殷实家业的任何痕迹,甚至连简单的装修都没有,光光的水泥地,后来不过是铺上了质价皆廉的塑料地板革,六七十年代的两屉桌、三屉桌……在新中国的特定环境里,这个张家二小姐也学会了简朴、操持,从衣着到饮食,在细枝末节处有骨子里抹不掉的精致,也有久而久之成了习惯的内敛。
叁
过往和现实生活中遇到的种种,从不见她哀声怨气,写酒令,制曲谜,在精神生活上总有一种“人上人”的境界。
她受过非常好的高等教育,却因为特殊的原因从上世纪50年代初以后就再没有出去工作。也像和她有类似身世的许多人一样,她们不会养尊处优,也不擅长家务;不艳羡荣华富贵,却也无衣食之忧。偶尔能显示的厨艺,一定是与家事渊源有关的私家菜,一钵汤一碟菜中可以体味追怀的是早年娘家的生活和校园中的花样年华。她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有别于一般的职业妇女,也有别于一般的家庭妇女,更不同于现在人们常说的全职太太。
她们有安稳的家庭生活,追求丰富高雅的精神享受,但却与名利无关。她们不矫情也不娇奢,生活得很安详自我。丈夫对她们的尊重、体贴不完全取决于容貌,有举案齐眉的传统礼教,也有相敬如宾的现代文明。但旧日生活熏陶和传承给她的印记却无处不在,允和先生又是个得先天优良基因和后天丰沛滋养的极秀美的人儿,再配上合体的丝绵紫袄,或夏天的清爽大襟小褂,罗衫玉人,珠联璧合,斯是陋室,却还像是在云端里。偏又生得快言巧语,性格伶俐爽快,过往和现实生活中遇到的种种,从不见她哀声怨气,写酒令,制曲谜,在精神生活上总有一种“人上人”的境界。日常的萝卜、豆芽,她也会做出花一样的菜,那剔透的绿豆芽,经她一根根地掐头去尾,数出一百七十八根,清油淡炒,来客们吃起来油盐中都透出了所谓的闺秀滋味,这种日常的简朴的精致,点点滴滴流露着几代人才能积淀孕育出的教养、品位。
肆
民国是距离我们最近的年代,民国时期赫赫有名的人物和家族,与现实生活中我们熟悉的某些人和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劲风疾吹,人们在衣食温饱仓廪稍实之余,逐渐开始有闲情也敢于回首当年,一些初涉社会,只见过“文革”后“无规则”打破一切旧习俗的社会生活的年轻人,从对旗袍、昆曲、琴棋书画的好奇,延伸到对民国世风习俗,尤其是民国文人、闺秀以及他们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发生了莫大的兴趣。毕竟民国是距离我们最近的年代,民国时期赫赫有名的人物和家族,与现实生活中我们熟悉的某些人和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想我和张允和先生的结识、交往的过程大约可以做一点佐证。
初版十五年之后,今年三联出版社重版《张家旧事》,我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理。九十年代,这样的书不多,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口述历史,个人回忆,自传纪实,从名门望族到寻常人家,占据了书籍市场的很大比重。张家,张家四姊妹,周有光老先生都成了被媒体追逐的对象,涉及他们的家庭和家族的书林林总总数不清楚。而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犹发旧时花。四姊妹凋零的只剩四妹充和,天涯晚笛,在水一方。一切似乎时过境迁,我记录了张家的旧事,而记录的过程也已经成了“旧事”。
旧事不是成化年间的斗彩青花瓷和明清的红木家具,有人愿意出天价收藏;旧事也不只是一帧泛黄的老照片,一页陈年的信笺,可以压在箱底。旧事在人的心里,凝固着一汪潮湿……
旧事就是旧事,旧事的隐痛和魅力在于永远的失去,旧事如天远,永不可能重复。
□叶稚珊(作家,张允和口述《张家旧事》的编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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