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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庆祝无意义(2)

2014年09月27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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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接B09版)

  这样,我们就差堪可听进并消化这部小说中最爆烈的这番骂人的话,借由斯大林,或说夏尔滑稽剧里的狂人斯大林:“同志们,我用自己的眼睛整天看到的又是什么呢?我看到的是你们,你们!你们还记得那个盥洗室,你们关在里面大吼大叫不同意我的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我在走廊听你们吼叫感到很有趣。但同时又心想:我浪费了自己全部精力就为了这些傻瓜吗?我是为了他们活着吗?为了这些可怜虫?为了这些极端平庸的白痴?为了这些小便池边的苏格拉底吗?一想到你们我的意志就松懈了,衰退了,一蹶不振了。还有梦想,我们美好的梦想,再也得不到我的意志的支撑,就像一幢大房子断了顶梁柱一样坍塌了。”

  柏拉图那几个不甘愿但好心重回洞窟的人,结局会不会就是这样口出恶言?——意义在人的世界重新建构,而且建构的材料是不稳定的、“宛如在大海上耕耘”(加西亚·马尔克斯语)的人自身,这样的失败,最终很难分清楚是不能还是不愿意了,是对人能耐的觉知抑或对“全部人”的深深失望。人的历史,是一本疯子的日记,所以它能生出、能黏附得上什么意义呢?

  由此,当昆德拉以不同方式一再重说没小说没文学没艺术,了解他把小说文学艺术郑重视为人类自身存有的不懈追问、无可替代的追问,他们就晓得了,这不是感慨某种行业的消逝,而是佐证了人的失败人的停滞乃至于人的退回。

  也由此,如今,老年的驱赶和取消,有意义的、能获准参与世界的限缩于比方说四十岁之前的人,这也一样意味着远方的不复存在,人不想再看到更多种天文台的不同星空图像了。我们可能也会想起来,老年的取消是返祖,返到哪里呢?回返到纯生物时刻的人。大自然本来是没老年的,人,和其他物种一样,在生殖功能停工时就该死去,不知趣还顽强活着的就只能驱赶它打死他。中国商代(三千年前)甲骨文的“微”字,原来就是一个棒杀披发狼狈老人的证物图像。

  已经八十几了,这比拉蒙老的昆德拉本人,显然不是也不想当靠道歉活着的老人,而是死人。

  从大腿、胸、臀到肚脐

  最终,我们还有一点点空间来谈这个,这其实是我自己作为读者和昆德拉的多年“公案”——性是答案吗?

  《庆祝无意义》,开始于阿兰对巴黎满街少女露着的肚脐的凝视和陷入沉思,结论延迟到120页后才完整说出,大致是,女性身体的性感部分一直是大腿、胸和臀,最近这十几年得再加上肚脐,但不一样的是,“大腿、乳房、臀部在每个女人身上都有不同的形状。这三块黄金地段不但令人兴奋,也同时表示一个女人的个别性。你爱的那个人的臀部你不可能弄错。你爱的那个臀部,你在几百个臀部中间一眼就能认出,但是你不可能根据肚脐去识别你爱的那个女人。所有的肚脐都是相似的。”

  物理上是不是真这样再说,这里,阿兰要讲的是,肚脐没个别性,它不回头联系、不说出有这个肚脐的女人其他事情,它只讲一事,那就是以脐相联的胎儿,也就是回返并限缩为原始的、纯生物性的生殖繁衍。阿兰于是如此结论:“爱情从前是个人的节日,是不可模仿的节日,其光荣在于唯一性,不接受任何重复性。但是肚脐对重复性不但毫不抵抗,而且还号召去重复!在这个千禧年里,我们将在肚脐的标志下生活。在这个标志下,我们大家一个个都是性的士兵,用同样的目光盯着的不是所爱的女人,而是肚皮中央的同一个小圆孔,它代表了一切情色欲念的唯一意义、唯一目标、唯一未来。”

  终于。

  一直以来,性爱在昆德拉的小说里非常醒目,而且总是置放在某种关键时刻关键位置,超越了寻常的放浪和抚慰,堪堪接近于某种“答案”,仅有的答案、唯一还确确实实存在的物理性温情(尽管也感觉温度不足,怅然若失)、人还存在的最后感知,就像他不只一次说的,人“只剩下身体”。

  这和之前休谟的重新寻求、重新全面检查辨识人的感官毕竟是很不一样的——同样找寻某个可替代上帝的坚实定点,性不像人四面八方打开的感官时接收的、往复的,并持续追踪着外在世界的变化可修改可积累,人由此有更多事可做更多东西可想。这是一种(一束)太单纯的生物性激情,太强大的本能驱力,它单向的?出,而且极不易和其他东西真的化合;它亘古自今没变,早已是完成品,圣贤才智愚庸皆然,只能一直重复,直到力竭或者厌烦(端看哪个先到)。因此,性甚至并不真的需要这个世界,它就是用来夷平世界替代世界的,或者说,它穿越过日后人的世界一如它百万年行于原初的自然世界、如同行过旷野;也因此,性的“意义”几近唯一,尤其我们用之于思索人的世界时,它通常只能是决裂,是对人类世界这趟建构的废弃,折返原始,或说只能是某种挑衅?某种揭穿,某种激烈的纠正,某种不再商量不留希望的到此为止宣告,而不是提出来好持续对话并寻求“解答”。

  还有,性的激情其时间极短,总留下长日漫漫的空白时间——如果性是答案,人的生命形成就得做出全面配合才行,回到那种只有“永恒当下”的生物时间感,就像我们偶尔(比方看动物科学纪录片时)好奇而且不寒而栗的,这些狮子花豹牛羚河马究竟怎么忍受每一天如滴水如刀割的时间流逝?

  就是原始,性是太快速而且几乎拦不住的东西,只这一种去处,但偏偏这是人再不可能回去的地方——可能吗?

  愿昆德拉健康长寿

  其实还有太多应该好好谈的东西,但我们这篇文字已到尽头了没时间没空间,这么说仿佛隐喻。

  像是,那根羽毛和那位天使(夏尔的斯大林荒谬剧本来想以一位天使收场)——这是救赎的依然赐下抑或只是人的叛逃和堕落?而且,都破灭了吗?所有宴会狂欢人们停下来仰头看着的,究竟是信物、是残骸、还是从头到尾就只是一根鸟羽而已?

  像是、那个康德所居、被改造世界的红色政权易名加里宁格勒的城市——纪念加里宁格勒这个毫无意义的。却也因此,这个命名得以不随红色革命的退潮而复归消灭(如列宁格勒又改回来叫圣彼得堡)。是否,没有意义,所以才能没失败、不瓦解破坏?所以长存?

  像是,阿兰那位生了他就逃走的母亲,阿兰为她的空白想象各种故事和对话,并由她回溯到第一个母亲夏娃,那个唯一没有肚脐却“创造”了所有肚脐的女人。

  像是,这一章标题:“他们个个都在寻求好心情”。再不是以往那种积极的、可联结意义和行动、哲学家用以加总计算好解释人类行为及其可能的所谓“快乐”,就只是不必有头有尾的好心情而已。

  以及,这番感觉太凶也太绝望的话,当然由私人拉蒙来说:“我们很久以来就明白世界是不可能推翻的,不可能改造的,也是不可能阻挡其不幸进展的,只有一种抵挡:不必认真对待。但是我看到我们的玩笑已失去其能力。你强迫自己说巴基斯坦语录开心,也是白费,你感到的只是疲劳和厌烦而已。”

  一个最后疑问:这所有更凶更绝望的话为何在这本书说出来?这是昆德拉现在的想法吗?他更彻底对人绝望厌倦了吗?

  也许。但我自己宁可相信,这些本来就一直是昆德拉想着的,只是一直还不是(不愿、不忍、不甘)结论,如今也仍然不是,所以才用小说说出来。通过小说和通过论述不同,由小说由某人来说,这便像只限于一人一时一地,有当时的状态,不必张开成一种普遍的、判决定谳式的郑重主张,因此,可以将论述说不出口的话,更进一步的话,试探世界的话,有必要找几乎一讲但不免危险的话,以及提前揭示极端结果但总像危言耸听感觉自己很讨厌的话,等等。

  用小说讲,就不是final,仍可以继续想,仍可以问所以呢/然后呢?仍可以安心等下一本书。

  已八十几岁了,希望昆德拉长寿,以及保持他如此锐利的健康,包括身体和心智(我们才失去了加西亚.马尔克斯不是?),这不是祝福,是请求。

  □唐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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