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5:书评周刊·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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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万寿寺的暗店街

2014年10月11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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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王小波引用的《暗店街》是薛立华译本)

  诺奖揭晓前,外国博彩公司开出的赔率榜单上“莫迪亚诺”不是最熟悉的名字,但对很多中国读者来说,他和他的作品也并不陌生,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他的作品就被引进中国,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暗店街》,更是流传广泛,有至少4个译本,王小波在《万寿寺》开篇部分对该书的致敬,更助其增加了知名度,从这两本书的开头,可以窥见“万寿寺”与“暗店街”的一点渊源。

  ▶▶▶莫迪亚诺《暗店街》

  王文融 译

  我什么也不是。这天晚上,我只是咖啡店露天座上的一个淡淡的身影。我等着雨停下来,这场大雨是于特离开我时开始下的。

  几小时前,我们在事务所最后见了一次面。于特像往常一样坐在笨重的办公桌后面,但穿着大衣,让人觉着他真要走了。我坐在他对面那张供主顾坐的皮扶手椅里。乳白玻璃灯光线很强,晃得我眼睛睁不开。

  “好吧,居依……结束了……。”于特叹了口气说。

  办公桌上摊着一份卷宗。可能是那个目光惊愕、面部浮肿、棕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的卷宗,他委托我们跟踪他的妻子。每天下午,她去与保尔-杜梅林荫大道相邻的维塔尔街一家备有家具的旅馆,和另一个棕色头发、面部浮肿的小个子男人会面。

  于特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胡子,一把短短的、盖没了双颊的花白胡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茫然若失。办公桌左边是我工作时坐的柳条椅。

  身后,一排深色木书架占去了半面墙,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最近五十年的各类社交人名录和电话号码簿。于特常对我说这些是他永不离开的不可替代的工具书,这些人名录和电话号码簿构成最宝贵、最动人的书库,因为它们为许多人,许多事编了目录,它们是逝去世界的唯一见证。

  “你怎么处理所有这些社交人名录呢?”我手臂一挥指着书架问于特道。

  “居依,我把它们留在这儿。我没有退套房的租约。”

  他迅速环顾四周。通向邻室的双扉门开着,看得见里面那张绒面磨旧了的长沙发、壁炉、映出一排排电话簿和社交人名录,以及于特脸部的镜子。我们的主顾经常在这间屋子里等候。地板上铺着一块波斯地毯,靠近窗户的墙上挂着一幅圣像。

  “居依,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这么说,你保留了租约?”

  “对。我不时会回到巴黎来,事务所就是我落脚的地方了。”

  他把香烟盒递给我。

  “我觉得保留事务所的原状心里会好受些。”

  我们在一道工作已八年有余。1947年他创办了这家私人侦探事务所,在我之前与许多人共过事。我们的任务是向主顾提供于特所说的社交情报。他很乐意地一再说,一切都发生在上流社会人士之间。

  “你认为你能在尼斯生活吗?”

  “能呀。”

  “你不会厌烦吗?”

  他吹散了他的香烟冒出白烟。

  “居依,总有一天得退休的。”

  他身子笨重地站了起来。于特大概体重有一百多公斤,身高1米95。

  “我的火车20点55分开。我们还有时间喝一杯。”

  他在我前面顺着过道走到衣帽间。这衣帽间奇怪地呈椭圆形,浅灰褐色的墙壁已褪了色。一个装得太满合不上的黑色皮包放在地上。于特拿起皮包,用一只手托着它。

  “你没有行李吗?”

  “我提前寄走了。”

  于特打开大门,我关上衣帽间的灯。在楼梯口,于特迟疑片刻,然后关上了门。听到这金属的咔嗒声,我的心缩紧了。这声音标志着我生命中一个漫长时期的结束。

  “这叫人情绪低落,是吧,居依?”于特对我说,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方大手帕,用它擦了擦额角。

  那块长方形黑色大理石牌子依然在门上,牌子上用饰以闪光片的金色字母刻着:

  C.M.于特

  私人侦查所

  “我留下它。”于特对我说。

  然后他锁了门。

  我们沿着尼耶尔林荫道一直走到珀雷尔广场。天黑了下来,尽管已进入冬季,空气还很暖和。我们在珀雷尔广场绣球花咖啡馆的露天座上坐了下来。于特喜欢这家咖啡馆,因为它的椅子和以前一样饰有凹槽。

  “你呢,居依,你有什么打算?”他喝了一口加水白兰地,然后问我道。

  “我吗?我找到了一条线索。”

  “一条线索?”

  “对。有关我过去的一条线索……”

  我用故作庄重的语气讲了这句话,他听了微微一笑。

  “我一直相信总有一天你将寻回你的过去。”

  这一次他是郑重其事的,这使我很感动。

  “可是你看,居依,我在考虑是否真值得这样做……”

  他沉默了。他在想什么?他本人的过去?

  “我给你一把事务所的钥匙。你可以不时去一趟。这样我会高兴的。”

  他递给我一把钥匙,我把它塞进裤兜里。

  “往尼斯给我打电话吧。告诉我……你过去的事……”

  他站起来和我握手。

  “要不要我陪你上火车?”

  “哦!不,不……这太叫人伤心了……”

  他一大步就跨出了咖啡馆,免得再回头,我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这个人对我恩重如山。十年前,当我突然患了遗忘症,在迷雾中摸索时,如果没有他,没有他的帮助,我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的病情感动了他,他甚至依靠众多的关系为我搞了一个身份。

  “拿着,”他一边对我说,一边递给我一个大信封,里面有张身份证和一本护照。“现在你叫居依·罗朗了。”

  我是来向这位侦探讨教,请他施展才干为我的过去寻找见证人和蛛丝马迹的。他补充说:

  “亲爱的居依·罗朗,从现在起,不要再朝后看了,想想今天和未来吧。我建议你和我一道工作……”

  他之所以同情我,是因为——事后我听说——他也失去了自己的踪迹,他的一部分身世突然间好似石沉大海,没有留下任何指引路径的导线,任何把他与过去联系起来的纽带。我目送这位身着旧大衣、手提黑色大公文包的筋疲力尽的老人在夜色中渐渐远去,在他和过去的网球运动员、英俊的金发波罗的海男爵康斯坦丁·冯·于特之间,哪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王小波《万寿寺》

  莫迪阿诺(莫迪亚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本书就放在窗台上,是本小册子,黑黄两色的封面,纸很糙,清晨微红色的阳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里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谁的。我观察了很久,觉得它像是件无主之物,把它拿到手里来看;但心中惕惕,随时准备把它还回去。过了很久也没人来要,我就把它据为己有。过了一会儿,我才骤然领悟到:这本书原来是我的。这世界上原来还有属于我的东西——说起来平淡无奇,但我确实没想到。病房里弥漫着水果味、米饭味、汗臭味,还有煮熟的芹菜味。在这个拥挤、闭塞、气味很坏的地方,我迎来了黎明。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病房里有一面很大的玻璃窗。每天早上,阳光穿过不平整的窗玻璃,在对面墙上留下火红的水平条纹;躺在这样的光线里,有如漂浮在熔岩之中。本来,我躺在这张红彤彤的床上,看那本书,感到心满意足。事情忽然急转而下,大夫找我去,说道,你可以出院了。医院缺少床位,多少病人该住院却进不来——听他的意思,好像我该为此负责似的。我想要告诉他,我是出于无奈(别人用汽车撞了我的头)才住到这里的,但他不像要听我说话的样子;所以只好就这样了。

  此后,我来到大街上,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不知该到哪里去。一种巨大的恐慌,就如一团灰雾,笼罩着我——这团雾像个巨大的灰毛老鼠,骑在我头上。早晨城里也有一层雾,空气很坏。我自己也带着医院里的馊味。我总觉得空气应该是清新的,弥漫着苦涩的花香——如此看来,《暗店街》还在我脑中作祟……

  莫迪阿诺的主人公失去了记忆。毫无疑问,我现在就是失去了记忆。和他不同的是,我有张工作证,上面有工作单位的地址。循着这个线索,我来到了“西郊万寿寺”的门前。门洞上方有“敕建万寿寺”的字样,而我又不是和尚……这座寺院已经彻底破旧了。房檐下的檩条百孔千疮,成了雨燕筑巢的地方,燕子屎把房前屋后都变成了白色的地带,只在门前留下了黑色的通道。这个地带对人来说是个禁区。不管谁走到里面,所有的燕巢边上都会出现燕子的屁股,然后他就在缤纷的燕粪里,变成一个面粉工人。燕子粪的样子和挤出的儿童牙膏类似。院子里有几棵白皮松,还有几棵老得不成样子的柏树。这一切似曾相识……我总觉得上班的地点不该这样的老旧。顺便说一句,工作证上并无家庭住址,假如有的话,我会回家去的,我对家更感兴趣……万寿寺门前的泥地里混杂着砖石,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挖干净。我在寺门前逡巡了很久,心里忐忑不安,进退两难。直到有一个胖胖的女人经过。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抛下了一句:进来呀,愣着干啥。这几天我总在愣着,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既然别人这么说,愣着显然是不对的。于是我就进去了。

  出院以前,我把《暗店街》放在厕所的抽水马桶边上。根据我的狭隘经验,人坐在这个地方才有最强的阅读欲望。现在我后悔了,想要回医院去取。但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主意。把一本读过的书留给别人,本是做了一件善事;但我很怀疑自己真有这么善良。本来我在医院里住得好好的,就是因为看了这本书,才遇到现在的灾难。我对别的丧失记忆的人有种强烈的愿望,想让他们也倒点霉——丧失了记忆又不自知,那才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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