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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上海古籍出版社新版龙榆生词学四种,其中《近三百年名家词选》首次恢复原貌,此前自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的所有版本,均删去了陈曾寿的23首,这是陈维崧、朱彝尊、纳兰性德等大家之外,龙榆生选录作品最多的词人之一。另外,张晖纂辑的《龙榆生全集》,也将在明年出版。这位词学大师的著述,将得到全面展示。
1
重逢
直到张晖博士英年早逝,我才从新闻报道里,知道张晖兄用了极大的心力,做了龙榆生先生的年谱,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对龙榆生先生颇有创见的研究。做年谱是一件需要下苦功的学术,以张晖之年轻,而治学之严谨,确乎为近年来少见。而我却有一些并不相干的自责:我竟然如此无知,要在人亡之后,才通过张晖,再去了解龙榆生。
因为对我而言,龙榆生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我无数次回顾自己的少年启蒙时代,而每一次都将初识文学之美的起点归于龙榆生先生。当然,成年之后,阅读兴趣发生很大的转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再关注古典文学了。甚至于我受惠于龙榆生先生良多,而终于要在张晖身后,才更进一步了解龙先生的生平。我的惭愧就在这里。龙榆生早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离世,但他的生命,却透过他的著述,留传了下来,辗转影响到我。甚至于我的审美偏好,一定程度上都为龙榆生所塑造。但是我却一直吝啬于花时间去弄明白,龙榆生究竟是何许人也。直到其研究者张晖亦去世,才初读龙榆生自传《苜蓿生涯过廿年》,才开始了解龙榆生生平。此时,离我初读《唐宋名家词选》,已过25年。
1902年,龙榆生生于江西万载县。这是内陆无数个平凡的县城之一,若不是龙榆生,我们恐怕不会频繁地将眼光投向这个内陆小城。2009年,我曾在江西南昌、吉安、泰和一带游历,我航行赣江,登上滕王阁,又看了白鹭洲书院,终于没能抽出时间去万载县一访龙榆生故居,想来亦甚为遗憾。因为龙榆生最初的学历,是在万载县,其父龙赓言所创办的义学而已。但就凭着这个小学的功底,龙榆生辗转求学,不废进修,终成一代词学大师。
我们现在来看,龙榆生一生,甚为传奇。以小学之学历,终成一代名教授,也是一时之佳话。他受业于黄侃,与陈石遗老人以诗词唱和,成为朱彊村衣钵传人,每一步都是奇遇。然而这在龙榆生先生那里,却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似乎他就是为此而生。我们如今只能看龙榆生先生的照片,瘦小的身材,朴素的着装,柔和而坚毅的眼神,确乎有一种天命在我的确信。而我,则会花很多时间,去凝视这个照片,想,这位老人,是如何隔空影响到我,这里面,难道冥冥之中真的自有深意?
2
启蒙
我不敢贸然谈论龙榆生先生的词学研究,因为术业有专攻,我仅是龙榆生一个寻常的读者,只是少年时代猝然相遇,从而心怀感恩,于是不断追读龙榆生的其他著作,并在家中遍藏其书而已。
这恐怕也是一种自省。在我所有的关于读书的回忆文字中,我都把龙榆生的《唐宋名家词选》作为启蒙读物,作为影响我最深的一本书。因为这本书对我来说,并不单单带我走入了古典文学的世界,更重要的是,这本书教化了我,使我从一个乡野男孩,得以初懂文学艺术之美,从而后,我不断追寻,终而至于今朝。并非指今朝我有什么成就,而是就我自己的精神历程的追寻而言,我认识了精神世界的深美,从此便不会再停留在纯粹物质的生活。就这后一点对我的影响而言,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与龙榆生相比,亦没有任何一本书,可与《唐宋名家词选》相比。
我不止一次地回忆过这一个相遇的场景。这个场景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时过境迁,仍斯须不能忘记。大概是在1988年下半年,我在老家考进了一个普通的农村高中,并成为班级的图书管理员。这个图书管理员,主要工作是协助图书馆的阿姨,给借书的同学找书。一来二去,跟阿姨熟了之后,我便有了特权,其中之一是可以在图书室内开架找书。那一个傍晚,我又在书架前逡巡,鬼使神差的,我在这一排书架的倒数第二格,发现了这本《唐宋名家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这本书被放在倒数第二格中间靠右的位置,若非碰巧,不会有人注意此书寻常的书脊,尤其是,第三格以上全是数理化的习题集。但我就在灰尘之中拿起了它,第一个动作是掸去书背上的尘埃,我现在都能记得那些尘埃是如何散开的。正是傍晚,夕阳从屋顶的亮瓦上透进来,那些灰尘在阳光下升腾。这一瞬间,我并不确知我拿到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位叫龙榆生的作者是何方神圣。但就这么神秘,在1988年的一个傍晚,一个乡野男孩,猝然遭遇了他此生将要遭遇的第一位诗词名家。
我也不知道在这样一个乡下的中学,是哪一位老师将这本书放在了这里。也许之前有很多和我一样的笨小孩经过它边上,但他们都没有发现,也许这就是宿命,又或者,说得大一点,是否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奇妙传承,从而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龙应台在《大江大海1949》里讲到一个故事,1949年时一支中学生的迁徙队,一路南迁到越南,在难民营中继续教授中国古典文学,而他们的教材只有唯一的一本从大陆带去的《古文观止》,就是这本《古文观止》,使得越南的难民营中,继续弦歌不绝。文化一脉,有时候想来,就像一灯如豆,但狂风巨浪不至于熄灭。每念至此,我心里就浮起感动。
第二年,我在镇里的图书馆,找到了龙榆生的第二本书,《唐宋词格律》。这两本书,成为中学时代最爱。我因此而略懂平仄韵律,竟然也与长我四岁的哥哥一起,做起了倚声填词的事情。
再后来,我读到了清代的“词学中兴”,其中以朱彝尊、顾贞观、纳兰容若等为最爱。这自然也是拜龙师之赐,《近三百年名家词选》,是我在大学时代之初读的。不过那时候已经开始打开视野,精神世界已经不再局限于古典诗歌了。但那种诗性的光辉,一旦被初次照亮之后,此生便永远沐浴于温暖的柔光之下。这种体验,从读古典诗歌,到读西方近现代经典,都是一以贯之的。
3
悲吟
1966年,龙榆生逝于上海,时在抄家之后。我不敢想象,面对世道仓皇,龙先生心意如何。
我想到他写于1943年的自传《苜蓿生涯过廿年》里的一段话:我虽然也做了许多“卖力不讨好”的呆事,受了许多的苦难和打击,却是并不后悔的,只恨“岁不我与”的经历日衰,以致无“力”可“卖”,那才是“志士之大痛”呢。
龙先生一生颠沛,从小学教员做起,辗转流离,幸得多数时候在大学执掌教席。他主编《词学季刊》,执当代词坛之牛耳,又因私人关系曾在汪精卫政府做事,坐过牢,被特赦,1949年之后一度成为毛的座上宾,被打成右派,又被摘帽,终于寂然死去。我想起李贽的绝命词:七十老翁何所求。
而龙榆生去世,年仅64 岁。这一年,离我这个乡野男孩出生还有7年,离我第一次捧起他的著述,还有22年。我并不就此认为这种阅读是神圣的,更没有天命在我的自负,只是单纯觉得,我很幸运。
龙榆生先生将最纯正、最美好、最典雅的古典文学,呈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想说的仅仅是,这样的古典文学为我们的青少年时代构筑了一个自足而美好的世界,有这个世界,我们的精神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开阔,有这个世界,我可以遁入其中,遮挡所有外来的干扰,从而建立一个强健的自我。我不知道若没有这个文学的世界,我早已物质贫乏的少年时代,又会掉入怎样的精神荒寒之中。这就是为什么文学是我们生命的必需,这不是轻描淡写的修饰,而是出自心底的生命之渴求;这不是我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而切切实实构成了我们生命的底色。
□蔡朝阳(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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