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导演有一个风格，就要去坚持

　　【新剧热评·《美狄亚》】

　　编者按：

　　德国法兰克福剧院版《美狄亚》是第六届国际戏剧季的重头戏之一，其带来的观剧体验却是极端的：一方面极简的舞台和舞美呈现备受认可，另一方面大段台词和静态表演削弱了戏剧冲突，全场高潮是由舞美实现。

　　撇去剧本的瑕疵不谈，德国法兰克福剧院的《美狄亚》当然也算得上是一部值得一看的戏。导演的想法主要集中在舞美和它要传递的气质上，它的简明、干脆的风格使整个戏如军人一般硬朗。

　　德国法兰克福剧院这次带到中国来的话剧《美狄亚》，剧本非常忠实于希腊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原作。它和原作一样，并没有给美狄亚和伊阿宋铺设出更加合理的人性因素，所以在如今的现代社会，它称不上是第一流的话剧。

　　欧里庇得斯话剧中《美狄亚》中的主角令人讨厌。

　　关于美狄亚的传说中，有一种说法我愿意相信它是真的：在她帮助伊阿宋获得金羊毛，并当着他的面残忍地、一刀一刀地砍死了自己的弟弟时，伊阿宋脸色大变，但并未声张——后来这成为伊阿宋出轨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种说法，则还原了美狄亚的部分人性。有些传说认为，她杀害自己的孩子其实是避免他们被敌人追杀。上面的这两种说法，部分消弭了希腊神话和话剧里的那种经常显得过度夸张的野蛮原始的力，使诸神的嫉妒、任性、自私、狂躁，也略有缓解。

　　1969年，意大利导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邀请歌剧女神卡拉斯拍过同名电影，丹麦导演拉斯·冯·提尔在1988年也拍过《美狄亚》，他们都适度改编了故事，加强了对美狄亚成长与心灵的刻画，这让他们的主角值得同情。

　　导演迈克尔·塔尔海默作为德国中生代的导演，一个现代艺术家，他应该对既有剧本进行适度的再创作。除非他觉得2400年前的剧本已经非常完美。同时期的阿里斯托芬曾在《蛙》里指责欧里庇得斯不应描写妇女的激情和不健康的心理，我也非常认同。

　　撇去剧本的瑕疵不谈，德国法兰克福剧院的《美狄亚》当然也算得上是一部值得一看的戏。导演的想法主要集中在舞美和它要传递的气质上，它的简明、干脆的风格使整个戏如军人一般硬朗。

　　不过，它的优点主要体现在开场一个小时后，在此前，导演迈克尔·塔尔海默似乎更在乎的是角色站位形成的美术构图，整个话剧的气质，以及灯光、背景、演员的演绎方法所造成的与观众的刻意疏离，而不是人性与故事。直到巨大的黑色背景墙与上面的美狄亚，缓缓地、黑云压城地、山呼海啸地推到台口，才让一切点石成金。

　　此时的美狄亚居高临下，女巫一般，孤独、强势，灯光照亮了整个一面墙，而她看着自己眼皮下的人只有一条窄窄的通道可走，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令人不寒而栗。杀死自己孩子时的多媒体运用，是整场的亮点，简洁的线条构成的动画，表现了美狄亚内心的短暂挣扎。当一滴白色的泪从屏幕上流下，那是整场话剧中唯一的人性善。

　　舞台表现上的另一个亮点是，导演并没有让演员们刻意复原希腊的场景和服装。美狄亚穿着卡其色风衣，伊阿宋是宝蓝色的西装，国王也并没有什么王冠，只像一个路人。他们仿佛就在我们身边，演绎一个更贴近我们的故事。但是并不突兀。

　　这出戏对于中国话剧的启发是，如果导演有一个风格，就要去坚持。并把它推向极致。所以，看完这出剧，值得我们庆幸的是，因为极简造成的极度令人疲劳，在下半场改观了。剧场里逐渐不耐烦的观众，仿佛也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又紧接着掉入了另一个急管繁弦的复仇噩梦中。

　　还好此时的它非常精彩。□张敞（剧评人）

　　舞美掩饰“复仇女神”符号化

　　美狄亚甫一出场就身在地狱，是个意志坚定的复仇女神。人物从始至终的无变化、符号化，减弱了原本戏剧的矛盾性，人物本身也因此缺乏魅力。

　　暗哑的灰色高墙里，因被丈夫伊阿宋抛弃而以泪洗面的美狄亚扶墙而立。极简的布景，冷感的光影，演员雕塑般的表演，共同营造出仪式感。德国名导迈克尔·塔尔海默的这一版《美狄亚》，静默中的开场充满张力。

　　随着美狄亚的老仆人、情敌之父、负心丈夫、邻国国王的一一登场，剧情渐渐展开。美狄亚原是国王女儿，为了爱情抛弃家人。在遭到丈夫背叛后，绝望的美狄亚开始了她的复仇计划，除了毒死情敌和情敌父亲，她还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因为这样一来，更能使我的丈夫心如刀绞”。原剧中，美狄亚身为女性的脆弱、执拗、坚忍与暴烈，使人即使了解其行为，也难以对她做出简单的道德评判。

　　此次塔尔海默版《美狄亚》却并没有从角色的角度切入，他甚至完全放弃了文本层面的解读，转而以剧场美学重构这个古老神话。这部戏的舞台呈现有着德国式的严谨和极致，演员表演近乎于静态，没有任何舞台调度和多余的动作，也因此，戏剧的语言得到凸显。在空旷的舞台上，演员如扔砖块一般将台词说得掷地有声。

　　不幸的是，这种对于文本的不作为和为追求统一极致的舞台呈现所导致的单调，让这部原本充满魅力的经典沦为了保守沉闷的平庸之作，一场令人不耐烦的剧本朗读。当然，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源于字幕事故（台词放不全，翻译不佳），但更大问题还在于戏本身。原剧中，美狄亚因对孩子表露柔软的一面，使其个性有更多令人同情的成分。但在此版演出中，美狄亚甫一出场就身在地狱，是个意志坚定的复仇女神。人物从始至终的无变化、符号化，减弱了原本戏剧的矛盾性，人物本身也因此缺乏魅力。

　　全剧最妙的两个处理并非由戏本身，而是由舞美带来的。一个美狄亚所站的高台始终阻隔着她与其他角色的交流，在其决定复仇后，整面布景高墙前移至台口，其他演员只能在台口半米不到的区域内活动，视觉上形成的压迫感十分震撼。另一个是美狄亚在杀死自己孩子前的一段回忆往昔，导演以一段冰冷的交通符号剪辑成的影像来表现，以这种方式处理了全剧最温情的段落，完成美学的统一。

　　演后谈上，该剧的戏剧构作介绍原来的结尾是美狄亚站立的高墙下降，她走下来，向着伊阿宋的反方向走去，预示新生活的开始。这个结尾最终因技术原因无法实现的确遗憾。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改变此版《美狄亚》冰冷而匠气的事实，除了舞美的变化外，缺乏令人怦然心动的瞬间。不少观众在高墙迫近前突然惊醒，之后又沉沉睡去就是明证。

　　□陈乱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