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3:书评周刊·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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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陈超之死

虚无的大海是他最终的归宿(2)

2014年11月08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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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生成》
作者:陈超
版本:北京大学出版社

  (上接B02版)

  诗学:做了新诗史里最扎实的工作

  陈超去世后,有人希望能对陈超在诗学上的贡献做一个盖棺论定,唐晓渡觉得,虽然人不在了,但有些东西还在生长,“精神这东西不好说,有时候它会用另外的方式在另外的人的笔下生长。”

  唐晓渡与陈超的初次见面不是1983年下半年,就是1984年上半年,“那时他在山东大学进修古典文论,《诗刊》1983年春节后从小关搬到虎坊桥,我分到作品组,负责作品组的是吴家进,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去找吴家进,家进桌子上有个稿子孤零零的,编辑部到处都是稿子,大概是那篇太孤立,印象很深,那是陈超的文章,从当代的角度看古典诗论,吴家进进来,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不错,还挺有见识。”

  “1992年开始我静下心来写了24篇专栏,每篇阐释一首诗,当时还很得意,觉得没有人像我这样写,所以陈超两卷本的《20世纪中国探索诗鉴赏》突然出来,我心里是暗叫惭愧的,他那个功夫!陈超做得更早,1987年不声不响开始写的,当然方法我们不一样,他是点评式的细读,我是展开阐述,他的工作功不可没,可以说这是整个新诗史以来做得最扎实的一本东西。”

  唐晓渡评价陈超很勤奋,“我经常和陈超说,你比我勤奋多了。如果说每天让我做二十首诗的点评,我想想都疯了。他生活非常规律,时间怎么用,都是按照工作来组织的,当然也是因为孩子。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聊天非常晚,第二天他爬起来吭哧吭哧写,等我起来他已经写了两千字了,我说你这工作效率真是高啊,他说‘也没什么,胡写呗!’”

  除了诗歌文本的细读,陈超另一个重要工作是当代诗歌现象学意义上的观察,包括朦胧诗之后的第三代诗歌,在诗学层面上建构他的生命诗学,“这两个工作他都做完了,而且可以说都做得很好。”

  但是唐晓渡也隐隐发现,陈超这两年渐渐主动关闭和朋友的通道,朋友们觉得陈超这几年也不怎么开会了,大家觉得他在积蓄力量。“他属于在写作上很有计划的人,他去年跟我谈过在一些项目上耗费的精力,希望赶紧做完,回到个人写作上来,但那个项目也加重了他的颈椎病。”

  “去年以来他大概写东西很少,以前他会主动说,晓渡,你在写什么?自己主动也会说起来,最近在写什么,但这两年不太说。我后来问他最近在干吗?他说,哎,没干吗,一写作头就晕,颈椎病。”

  有人说陈超的离开是因为整个人文生态的恶化,因为对诗歌的不满。唐晓渡认为这是胡扯,以唐晓渡对陈超的了解,这不会成为他的焦虑源。“我知道陈超还是有抗击打的能力的,有精神上的韧性,我们这代人如果没有这些东西,根本活不下来。”回顾陈超的个人经历,插过队,当过工人,经历过残酷的人生历练,生命本该没有那么脆弱。唐晓渡难过的是,“孤立起来都不会成立的原因,很长时间郁积——当然首先是疾病。如果不能写作,不能思考了,我可以想象这对他的伤害之深。”

  生活:想要给28岁的患病儿子多攒些钱

  “京深高速公路的护栏加深了草场/暮色中我们散步在郊外干涸的河床/你散开洗过的秀发,谈起孩子病情好转/夕阳闪烁的金点将我的悒郁镀亮。”

  《秋日郊外散步》一诗凝聚了陈超日常生活的一瞬间,在诗里,他以对妻子的口吻感叹:“西西,我们的心苍老得多么快,多么快/疲倦和岑寂道着珍重近年已频频叩访/十八年我们习惯了数不清的争辩与和解/是呵,有一道暗影就伴随一道光芒。”“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上帝疏忽的是他们的孩子。今年28岁的儿子因为自闭症、糖尿病等病症需要终身照料。“有人说孩子是他的焦虑源,是有很多糟心事,但我不认为这是他的压力源,这两年家里的状态比较好,我还跟他讲,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就是往宽处走,根本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唐晓渡说。

  最难的时候是不知道孩子将来怎么办?这一直是萦绕在夫妻俩心里的问题。通过治疗促进发育,包括去普通小学、智障学校,都试过,都没有成功。后来干脆不考虑这个问题,决定自己在家来调理他。包括通过画画引导孩子的兴趣,每年两次全家出去玩,让孩子多接触周围人群。去年深秋,在杭州的一次诗歌颁奖活动上,陈超全家三口的出现让很多人感动。有人记得,在西湖边散步的早晨,和煦的阳光下,陈超微笑着教孩子和旁边的友人打招呼。“以前不愿意让朋友知道家里的情况,那是他第一次不避开诗歌圈的人。”唐晓渡当时欣慰陈超把一个关突破了。

  “‘我和小杜都会老,我们将来都会离开他,怎么办呢?他的路还那么长。’有一次他说得很平静,‘我跟小杜能做的一个是把他照料好,一个就是攒点钱,到我们老了,如果幸运的话孩子有一定自理的能力,不敢想成家的事,但比如说开个店,给他攒点本金,不行的话托付给亲戚,如果经济来源没有问题,基本有自理能力也就可以放心了吧!’”唐晓渡想到这个事心都疼,“陈超生活很节俭,非常节俭,我特别佩服陈超,心里装这么大的心事还做这么多的工作。”

  只要在家,每天不管多忙,下午五点雷打不动陈超陪孩子下楼去玩,这是从孩子3岁时开始的习惯。除了这个习惯,陈超每天坚持游泳,也坚持跳绳。唐晓渡说,“有一次他兴高采烈地对我说,你教我的方法很管用——倒走,手做成十点钟的样子,试了一下对颈椎病很有效。”

  “我一直觉得陈老师是个很乐观的人。”今年六月份陈超的孩子糖尿病复发住院,崔立秋去医院看过陈超,崔立秋去过西藏,陈超和他聊起很多西藏的事情,“陈老师很向往,还问我西藏适不适合带孩子去。”

  “也有人说他不负责任,家有老母、儿子,就这样走了,其实他是一个特别负责任的人,师母特别担心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是陈超不负责任,不是的。”崔立秋说陈超的老母亲87岁,一直跟着他生活这么多年,陈超每次出差前都会把饭菜准备好,每天打电话。儿子住院,每天中午、晚上给老太太做饭。“他们住14楼,有一次电梯故障,爬14楼,下去上来、下去上来,夏天啊,爬得汗流浃背,特别孝顺。”崔立秋说,自己人到中年会对这些东西有更多体会。

  结尾

  李建周这几天整理陈超遗物时困惑重重,八十年代的书、笔记、获奖证书都好好地保存着,似乎在留待晚年重温。文稿、诗歌还在抽屉、书桌上。两周前,陈超还在系里和他商量博士生招生的细节,他不明白,一切没有预谋,怎么就如此突然地发生了?老师的死亡,对他来说像一个谜团。

  但所有人都知道,最难的是陈超的妻子杜栖梧,“老人、孩子、这么长的路,小杜怎么办?”唐晓渡忧心忡忡,“要过两关,跟老人说,陈超病了,老人打电话回来,问起陈超的病情,为什么陈超不在家?家里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呢?孩子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杜栖梧告诉他,陈超不在了,每天固定五点钟带孩子去广场的工作现在由妈妈来做,孩子喜欢一个人在那里玩儿,她坐在车里,开着音乐,天晚了,看到那些灯亮起来,想起陈超不在了,那种巨大的悲伤,只能靠时间慢慢转圜。

  唐晓渡和陈超以前聊天时说起过死亡,“我说最欣赏罗素的态度,就像百川入海,那个虚无的大海是我们最终的归宿,罗素希望做到的是,到了老境渐渐开阔,就像河的入海口,就像汇入一个更大的实体当中,了无痕迹。我记得当时陈超说:‘哎呀,这个特别好,特别好!’我说是啊,但这也难。”

  “实际上,你面对具体死亡的时候,不管我们平时多么激愤,多么虚无,即使有很多经验还是会恐惧。”唐晓渡说他相信陈超对死亡的理解是通透的,只是跟你有血肉上关联的死亡,自己还是受不了,“他这样做一定有他不得已的理由,如果不是巨大的病痛令人受不了的话。可他还是英年啊,也还是夭折啊!我不能接受的是这个。”

  携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岁月那一边,

  翻开旧相册,我们依然结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摘自陈超诗作《秋日郊外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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