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威尔逊的剧场艺术如今更多了几分博物馆精品回顾展的意味,但他的作品依旧自足、精致,依旧迫使传统剧场的观视行为自身接受挑战。
不论是因观念共识,或合作机缘,罗伯特·威尔逊的作品都是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最好的例证,这不仅由于威尔逊的剧场艺术近似博物馆展品式的自足、独立,更在于其作品本身极易让阐释者止于描述,《克拉普的最后碟带》也无法例外。
相比于那些引发争议、令其传世的大制作歌剧而言,70分钟的“碟带”对于观者,确实只能算对威尔逊艺术的一次“断章取义”,不过作为威尔逊自导自演的独角戏,它可算又是威尔逊风格、理念的一次纯净实践,而此戏的独特,或更在于贝克特文本的选用。在威尔逊处理过的众多经典文本中,这不是他第一次选择贝克特,但在2009年以“碟带”为文本完成剧场创作,或出于与贝克特极简风格、时空认知上的再次共鸣,又或因与自己年龄相近的克拉普引发了他对于人、孤独的神秘体悟。
贝克特的《克拉普的最后碟带》创作于1958年,独居的克拉普在家度过他69岁的生日,他翻出自己30年前的碟带,转动录音,倒带、收听,并再次录音,直到夜晚将尽。据说贝克特在一次“碟带”的排练时说“这个男人第二天死了”。全剧结尾,当克拉普在过去、现在的声音中都找不到任何未来生存的理由时,他凝视前方,伴随空转的录音机,止步于黑暗。
贝克特笔下往复不定的时空、缺少逻辑联系的录音内容,似乎都为威尔逊式的舞台语汇提供了先天的骨架,他标志性的慢动作、夸张音效、灯光,将贝克特的文字变为一个个可见、可闻的视听意象。威尔逊扮演的克拉普衣着体面,面部涂白,脚穿红袜,即使裤子依旧短小,也与原作中步履蹒跚、衣着邋遢的独居干枯老头形象相去甚远,不过对于这个发生在“未来一个晚上”的故事,时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与时空的关系,也正如威尔逊剧场中对于人的身体与剧场关系的建立。
全剧在夸大的雷雨音效中展开,台上的黑幕随之抬起,舞台上主色调为白色的架子、桌椅环绕于舞台三面,加之墙壁上方的铁窗营造出类似档案室/监狱的空间感,配之以灯光营造的雨丝,舞台中央是原作中抽屉朝向观众的书桌,也是克拉普与录音对话的主要活动场所。人们常用视觉艺术形容威尔逊的作品,不过威尔逊似乎极力排斥这一说法,并强调听觉在剧场中的独立角色,在“碟带”中,克拉普打开怀表,拉出抽屉、或到后侧倒酒,都会配以夸张的音效。若闭上双眼收听这出作品,大概也是一次不错的广播剧体验。
开场不久,威尔逊从抽屉里取出原作中重要的物件香蕉,以极慢的动作剥皮,然后刻意将皮举高,似乎费了大力气才将其扔掉,贝克特笔下人物强烈的囚禁、孤独感呼之欲出。而在此后克拉普与录音机对话的处理中,威尔逊以夸张的肢体定格、动作重复、放大变缓的笑声撑开了克拉普与机器对话之间的时空荒诞,让贝克特笔下那些颠三倒四、缺乏逻辑的空虚、绝望更多了层冰冷、神秘的质感。
即使威尔逊的剧场艺术如今更多了几分博物馆精品回顾展的意味,但他的作品依旧自足、精致,依旧迫使传统剧场的观视行为自身接受挑战。
□贾颖(剧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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