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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是不存在的

森林作家谢尔古年科夫及其被忽略的作品

2014年12月1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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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与春》
作者:谢尔古年科夫
版本:敦煌文艺出版社
2014年6月

  判断一部作品的价值,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因为文学和艺术的标准永远处在一个未完成状态之中。杜甫、凡·高和狄金森生前都不被人关注,是时间帮助人们认识了他们的价值。或许连他们也是幸运的,一定会有我们尚不能认出的伟大作家,由于我们的迟钝和浅短的视力,也就默默无闻地湮没在历史的风尘之中。

  那么,谢尔古年科夫是否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呢?

  在森林里独居九年的作家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第一次读到谢尔古年科夫的《五月》,选自他的长篇作品《秋与春》。此后整整24年,我一直期待有人能翻译出这部《秋与春》。“谢尔古年科夫是个特立独行的作家。”译者如此写道。她告诉我,谢尔古年科夫在俄罗斯亦少为人知,但这无妨他在我心中的伟大——这是一位尚未被更多人认出的大师和思想者。我祈祷他还活在人世,我期望有人能告诉他,在中国有极少数几个人,是如此热爱他写下的这些伟大作品。

  鲍里斯·谢尔古年科夫,1931年2月28日出生于苏联的哈巴罗夫斯克。1950年他考上了哈尔科夫大学新闻系,后并入基辅大学,1955年毕业后进入一家官方报纸做新闻记者,半年后因不能忍受那个时期苏联令人窒息的氛围而辞职。此后,他做过放马的牧人、矿工、水手等。1957年他去森林里当了一名守林员,一个人在森林中整整待了九年。这部近20万字的《秋与春》,记载的就是他这一时期的生活。

  即便我如此喜爱这本书,我对它在读者中的接受状况依然不是那么乐观。并不是说这本书“难懂”——不,相对于“晦涩”的作品,这本书简直太容易被忽略了:从头到尾,就是作者在翻来覆去写森林里的事物——松树、蒲公英、露水、甲虫、乌鸦、马林果、雪、秋天和春天的风,“絮絮叨叨”,不厌其烦。但若说这本书真的就像文本里显示的那样“通俗易懂”,却是大谬。我的一位朋友这样评价谢尔古年科夫的文字:“白描的白描”,这简单吗?——不。

  一个印度人曾说:“一个五十岁的人应该走进森林寻求真理。”森林是无顶教堂,是生机勃勃又宁静寂寥的天然寺院,是隐士们修行、圣哲们悟道之地。它远离人世却并不拒绝人的走进;它容纳各种植物和动物,呼唤阳光和雨露。它是自然绿色的肺叶,是培养人类童年灵魂的圣洁场所。谢尔古年科夫在27岁时就走进了森林,一住多年,他寻找到了什么呢?

  存在是最完美的美

  《秋与春》描写了作者在阴冷潮湿的秋天和万物萌芽的春天对森林中一切事物最惊心动魄的观察,他像一个陷入了癫狂状态的恋人,时而羞涩忐忑、时而平静欢乐,欣喜迷醉地爱着、打量着大自然和它的神秘。整部书就像一封长长的情书,也像一部刚来到世间的祈祷书和赞美书,作者不遗余力地描写他眼睛中的森林,他听力所捕获的大自然窸窣的响动,他的嗅觉所崇拜的事物——那些花香、树叶和沼泽的气味。他坚定地认为,大自然是人类永恒的安慰,是心灵的导师,因为它始终不离不弃地“和你在一起。”

  “花儿在大自然中出现是为了向你表白它们对你的爱。……我想,你应该向它们表白爱情——因此它们才会来到世上,像人一样寻找爱的对象。倘若没有它们——你该向谁表白你的爱?我认识一个小伙子,他向树桩表白过爱情。”自然之大之美,超出人类的意识,这样一来却常被人忽视,似乎它所有对人类的意义都不存在,而这是最可怕的。作者自言自语,提出无数的问题,又自问自答,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大自然给他的回答,是抚慰,是触摸,是亲吻和拥抱。那是一种从不求回报的爱——即便是万木凋敝的秋天,风雪弥漫的严冬,作者依然能够深情地接受它们,因为春天不远,一切生命都会回来——“我有时觉得,对于人来说美是第二性的东西,而第一性的永远和到处都是——你存在着。你存在的欢乐大大强过看到某种美的东西,哪怕是世上最美妙的奇迹而得到的欢乐。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最完美的美——就是你存在着:你、白天、小河、太阳、海洋、草、蚂蚁、土地、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美能拯救世界。而罗马尼亚作家马内阿则说:“我从来不敢相信美能拯救世界。但我们可以希望,它能在慰藉和补偿我们的孤独时,发挥一己之力。我们还可以希望,它所具有的美的愿景,对真相的诘问,对善的重新定义,以及它不可预知的有趣,终将难以抛弃,即使在无常与危险的时代。”在谢尔古年科夫看来,大自然固然是美的,但这样的美并不比它们的存在更美,因为存在本身就是奇迹,是对尊重的呼唤,是对万物之间建立联系的赞美,是共享同一个世界——换言之,美若能拯救世界,那么它一定首先是活生生的存在,是“最完美的美”。即使如有着“创造者”之称的诗人或者英雄,也同时是存在着的人,而非“天才妖神”——加缪称之为“什么也不像”的绝对孤独之物。

  一个人从来都不会孤独

  谢尔古年科夫创作《秋与春》时,苏联依然处在专制的恐惧之中:众所周知的诗人如曼杰斯坦姆、茨维塔耶娃等人,刚刚死去十多年,而诗人布罗茨基则被宣布是“社会主义的寄生虫”,判刑五年,又遭放逐。

  也就是说,当俄罗斯的知识分子们面对暴君和专制以反抗的姿态表达人类的良知、甚至不惮付出鲜血和生命代价的时候,谢尔古年科夫独自一个人在森林深处写下了这些“远离政治”的文字。以我所看到的谢尔古年科夫的极度敏感,他不可能不知道森林之外正发生着什么样可怖的事情,也不可能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辞职,来到这人迹罕至、生活艰辛的大森林中的。这位写了大量童话作品的作家,仅仅是一个大自然的歌手吗?他写下的这些关于树林、飞鸟、云彩和野果的文字,这些喃喃自语的冥想有什么意义呢?

  人类的生活需要正义,也需要爱。辩论、批判、诅咒和说教在某些时刻会可怕地成为你所反对的那个东西。即便是正义,也很难在它胜利之后一直在历史中保持它的正义性。当所有力量绞杀在一起的时候,人类最需要的爱——哪怕是对语言的爱也销声匿迹了。互相对立的价值观带来了屠杀、战争、死亡,在人与人之间造成了无法逾越的深渊。仇恨、自私都导致孤独,因为没有爱将一个人与另一个人联系起来。孤独也意味着取消他者的存在——不会有人与你一起共享这个世界,分享一个人的柔情和温暖。爱是宇宙化的感情,而大自然中的万物都在彰显这一点——爱是共同的存在。加缪说:“一个人只要学会了回忆,就再不会孤独,哪怕只在世上生活一日,你也能毫无困难地凭回忆在囚牢中独处百年。”谢尔古年科夫则在描写那些赤杨和白杨、三叶草、铃兰、一棵老蒲公英、秋天最后的蘑菇、土地和沙岸的气息后说,“一个人从来都不会孤独”,他的生活永远有事物陪伴,风、家人、天空、整个人类。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成对儿生活的,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也会有他的影子相伴, “人就是这样的——对于他来讲孤独是不存在的。”

  这是整本书里最重要的一句话。这是一个哲学家的冥想。有意思的是,《秋与春》不仅仅满篇都没有出现任何与政治有关的词汇,也没有出现涉及任何神学的议论。但谢尔古年科夫在大自然中寻找到了恢复和治愈人类心灵创伤的宗教感,在那里,人的感情、人的爱可以毫无保留地奉献和表达出来,没有恐惧害怕,没有锱铢必较的算计,甚至无需承诺和期待,因为万物有情,四时有信,从不会让人绝望。

  谢尔古年科夫打破了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的界限,他追寻到一种无限的自由,这自由从不否定一个人、一种事物的存在,不是枷锁,不是监狱,更不是深渊沟壑。他的书是自言自语,是和存在物的绵绵对话,大自然和爱是他的宗教。人世的某些宗教总是要占领话语权,造神为人代言。而谢尔古年科夫找到的是一个人的宗教,“岩扉松径常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是安静的喃喃自语,从不裹挟惊扰他人。他仿佛是从伊甸园走出的最初的那个人,辨识着世界如何和人类发生关系,如何通过万物感天动地的启示,用他质朴的圣徒般的表达,尝试着在苦难深重的二十世纪重建人与人、人与万物的伦理关系——无限的敞开,无限的接纳——那是生命的希望、和谐与美,是人类原初宗教感的发源处,如今通过他“至情至慧”的笔端,再次莅临满目疮痍的人间。

  □书评人 蓝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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