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我就把彼此暗淡无光的前路看了个清楚透亮。得一辈子往前跑,跑下去。停下来,庸碌生活就会追上来,就会把我们拖入流沙地步。停下来就是个死。
我们正在紧急掉头往旧日的生活里跑,倒带键一路狂按,一直往南,往东,用最快的速度回归正轨。单位的小领导和同事们最晚将在周一发现我们正常回去上班,老黄将带两件行李重回他的婚姻,肆意评判我的客户正一大波一大波地靠近。正午的太阳明亮刺眼,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好奇自己怎么会以为可以逃得掉这庸碌生活,这流沙底部,这向生而死。——《银河》
最年轻的新晋老舍文学奖得主文珍,作为80后的一员,其写作勾勒出了这一代人步入成人世界时的真实景观。和她上一部颇为风花雪月的小说集《十一味爱》相比,这本最新中短篇集《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显然冷洌了许多,也沉重了许多。九个故事关乎无尽的痛苦,它们多源、强大而钝重。或许也正因此,文珍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粗粝与强硬。
《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
作者:文珍
中信出版社2014年11月
九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是一出在痛苦的生活舞台上出演的失败戏码。对于80后这一代人,生活竟然如此艰难。故事里的所有主角都在生活的深渊里挣扎,他们渴望某种东西,有时是爱情,有时是自由,但很多时候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他们选择的恋爱、婚姻、工作、房子、孩子,从没给过他们救赎。作为80后城市白领生活和精神状态的写照,本书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有意味的文学印记。
【作家名片】
文珍,1982年出生,北京大学暨中国大陆首位创意写作学硕士,毕业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担任编辑。历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二届“西湖”新锐文学奖等,曾出版小说集《十一味爱》,现居北京。《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是文珍的最新中短篇集。
直视80后安身立命的伤痛与挫败
作为80后的一员,文珍的书写对象也是80后,且多数与她有相近背景。评论家李敬泽先生在给这本书的序言中这样点评文珍笔下的人群——“她们是北上广深等大城市中的职业女性,生于1980年代,受过良好教育,供职于公司、银行、各事业单位;她们中大部分人远离父母和家乡……”文珍试图探索发生在这代人身上更普遍也更迫切的现实——她试图讲述他们怎样步入成人世界,怎样处理婚姻、家庭、工作等种种关系。换句话说,她试图讲述80后怎样“安身立命”。仔细观之,我们会发现这过程远非容易,而是凶险异常。
文珍的小说写出了80后步入成人世界时的真实景观。可以说,80后是幸运的一代,也是不幸的一代。这群出生于改革开放后的年轻人,大多数并未经历真正的贫穷,也不曾经历政治上的动荡。他们的青春时代正赶上共和国的经济起飞期,加上全球化浪潮迅速蔓延,来自中国广大腹地的小城镇青年们得以享受城市化与消费主义带来的最初的狂喜,与80后密不可分的“青春文学”也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得以遍地开花。然而,好景不长,到80后主体大学毕业、步入社会之时,也正是中国经济最狂暴的高速发展期。作为这“过度亢奋”时代的劳动力基础,他们不得不承受时代的冲击。让文珍的写作与大多数80后同龄人的写作截然分开的,在于她的同龄人多数仍聚焦于前半段的故事,她却勇敢而诚实地直面后半段的故事,面对同代人生活中真实的、真正的难度。她敏锐地指认出了他们所承受的来自时代的、社会的、文化的挤压——高企的房价、机会的不均、惨烈的竞争、主流价值观的强大与固化、高速发展时代中普通人的无措与迷失……相亲、逼婚、啃老、择校——这些是文珍的新小说中一再出现的议题,也是80后面临的普遍现实。而她小说的张力,在于人物的正直、敏感、多思,及其面对强硬现实时所遭遇的巨大挫败与伤痛。
“出走”或“出轨”都冲不破生活藩篱
文珍试图在她的小说中描绘另类选择的可能性(或不可能性)。在一些篇章中,她塑造了一些越轨之人,他们试图冲破主流价值观的藩篱,尝试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在她的小说中有这样的一些“出走”与“出轨”——在本书开篇的小说《银河》中,作家便为她的主人公同时安排了两者。
《银河》的主人公是一对私奔到新疆的情侣,老黄和小枚。两人背景相似:都是从小城考到北京,在同一家银行工作,身上都背着沉重的“枷锁”——他们都供着一套房,他们的大部分钱都要按揭买房子,因而“给自己留下的自由支配额度低得惊人”,一段婚外恋当然从一开始就打上了“罪”的烙印。老黄和小枚的私奔是颇具浪漫色彩的。热衷旅行的他将爱人带往遥远的南疆,在那里,星星闪亮,“银河泻地如水”。然而,这样的私奔在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的外衣之下,现实的牵绊若隐若现,并且越拉越紧。小枚从在路上的第一天开始就感到恐惧,她意识到老黄有事瞒着她。两人租了一辆车,一路上驱车从一个小城奔赴另一个小城,领略异域风情,在形形色色的小旅馆投宿。这样纵情一跃的放逐,这样相依为命的旅程让两个人更贴近了吗?——文珍的人物当然知道,这旅程不过是短暂的释放,虚幻的愿景,他们的生活注定只能在北京。但北京对于他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一个他们不得不称之为“家”的地方,因为故乡他们已经回不去了,而以中国之大,其他能接纳他们的地方又有多少?——近两年中国网络上屡有关于逃离北上广深的讨论,但“逃离”的浪潮似乎总是很快就被“回归”所取代。这或许是因为,一线城市纵然压力巨大,却仍然是让年轻一代感到机会最多、受到陈旧价值观束缚最少的地方。
既揭露生活之痛也提醒梦想之美
《银河》中,老黄和小枚私奔的路上,车里放着梁博版本的《北京北京》。老黄不同意歌手对于“北京”的演绎。他评价道:“这就是个雏儿啊,他哪里懂得北京?北京是温水煮青蛙,嘶吼没用。呐喊也没用。”小枚问:“那什么有用?”老黄答:“做梦有用。”这不是什么晦涩的譬喻,却是一句相当无奈的夫子自道。于是我们知道了,这些“出走”与“出轨”,终究是虚妄的——既然是做梦,自然迟早要梦醒的,老黄知道,小枚也知道。但我们难道会因此而否认做梦的价值吗?“银河”是一个美丽的意象,在小说中自然有着高度的象征意义,它代表着某种纯净的、明亮的、美好的东西,代表着我们生活中审美的、超越性的层面——它已成为我们这时代极为稀缺的东西。我想,小说家的使命,在于揭露痛感的同时,提醒我们不要忘记梦与美。或许,这对于梦与美的揭示也将成为一个“赋权”的过程,它将赋予一些人他们本不具有的力量,激励他们对现有秩序提出自己的挑战。
文珍一直是一个擅写情感与情绪的作家。在本书中,她较之上本书展现了更全面的技巧——故事的进展更快速,叙事的结构更多样,语言也相对更为松弛与幽默。例如,在《银河》中,女主角观察一个小旅店的老板娘:“不知道她从哪里很快摸出一张纸,开始对着身份证填单子。临别时甚至对我们挤出了一点儿笑。说实话那笑吓着我了,她不适合笑。”一句“她不适合笑”,机敏与尖刻让人想到张爱玲。其中又包含着睿智的观察。在我看来,这本以贴近之姿、悲悯之眼为一代人发声的小说集,是近年来难得的虚构佳作。
□书评人:吴永熹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