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藏书家的目录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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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从书籍诞生两千五百余年以来,从来就不缺和“书痴”有关的故事,他们身上那种永恒的爱书之情,在《文雅的疯狂》一书里又一次得以展现。和以往热爱纸书的“书痴”们不太一样的是,本书的作者也注意到了网络的便利已经开始改变了人们找寻图书的途径,甚至开始改变图书的存储方式。在未来,愿意手握珍本古书、感知其温度的“书痴”还会像过往岁月里那样多吗?这是一个询问起来多少有些令爱书之人伤感的话题。
确实,不是每个“书痴”都能有像比尔·盖茨一掷千金(3080万美元)购得《哈默手稿》的能力,但是在这个纸书和古书依然大量存在的年代,就让我们再一次跟随着《文雅的疯狂》以及书里面的故事,重温那个和书有关的嘉年华。
莎士比亚戏剧集受偏爱
尼古拉斯·A·巴斯贝恩的《文雅的疯狂》,内容远达古希腊古罗马,近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一部让人眼界大开的“论书之书”。巴斯贝恩从文献和实地采访中获得大量资料,记录下这些为古书豪掷千金的藏书名家。他还写过几本“藏书话”,如《永恒的图书馆》、《疯雅书中事》,但数这部体例最大流传最广,还曾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非虚构类提名。
比尔·盖茨花费3080万美元买下达·芬奇的72页手稿当然是特例,但许多藏书家为一本书花费数十万至数百万美元则俯拾即是。普遍的模式是,某个富翁通过一笔钱买了某些珍本,随后将它们拍卖,让这本书的价格更昂。珍本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书籍是古登堡初版《圣经》和对开本莎士比亚戏剧集,从中倒可以看出藏书家们的某些文学喜好(因为大部分是文学书)。
爱书人的兴味永远不减,他们在搜罗藏书的同时也促进了知识的传播与重新发现。古埃及著名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自不必说,效仿彼特拉克的波焦·布拉乔尼对卢克莱修《物性论》的发现影响了后代无数学者,殖民地时期美国的藏家搜罗本土文献,更是对美国文化自主性的有意识探寻。藏书家霍根选择在去世后拍卖他的珍存善本,因为“与书神交,与书相亲,此中有圣意存焉,书乃良辰好友,若囚书于无爱无情之地,长眠不醒,窃以为不可也”。儿子哈里·威德纳在泰坦尼克号上遇难后,威德纳夫人专门为他在母校哈佛大学建了一幢藏书楼,她说“图书馆建好后,我希望把所有藏书都安置在那里。这样我会倍感幸福,我心中明白这是按照儿子的心愿来做的”。如今哈佛大学藏书1280万册,威德纳图书馆占其四分之一。
以藏书留“文名”者在所多有
许多藏书家都在大学里设立自己的专属藏书室或出资修建藏书楼,让藏书得以在身后保存,书籍永流传,因为知识永恒,它们对这个世界的研究永远不会过时。相比广泛购买的藏家,我认为收藏某一类书籍的藏家更有意思,他们爱好的种类各不相同,但汇集到一起就可以展现出在收藏书这方面,人们可以多么具有想象力。
阿伦·兰斯基尽一己之力收藏意第绪语书籍,以拯救这门濒危语种,本以为仅有几万本的容量,结果竟搜罗到一百多万本,而且还以每周一千本的速度增长。在实体书之外,他还打算建立意第绪语词汇数据库。匈牙利移民路易斯·绍特马里二世是桂冠名厨,在芝加哥经营一家每周只出售五顿晚餐的餐厅,年收入可达百万美元。他在晚年无偿将收藏书籍和烹饪用具捐出,还说“夜里我还会流几滴泪,但爱书,就得那样做啊”。更不用说本书记载的专门收集某个时间段(六千位当代美国作家)、某个人(林肯或福克纳)、某个领域(医学或情报学或儿童文学)、某种形态(“未校本”书籍或“不像书”的书)的书籍之藏家了。
这些藏家为富而仁,慷慨贡献自己的珍藏,与此相比《书林怪客》篇里惺惺作态的“卜斋友”倒显得有些无聊了,这是一个喜欢包装自己的神秘富翁,他似乎有相当深厚的知识和精绝的鉴赏力,但从不显露真实身份,言行带着自我满足的虚荣。至于第十三章偷书的雅贼布隆伯格,虽然声称偷书是因为爱,从不将其卖掉换钱,但我觉得雅贼不雅,本质上还是占便宜的自私之举,因为他破坏了文献的完整,让书籍的研究价值大大折损,这损失比收藏本身更难以估量。
这就是藏书的世界,人性总是趋利的,价值陡增的古书带来巨大的利益,窃书的“雅贼”当然是少数,留名的私心则在所多有。亨利·E·亨廷顿说“世人生生灭灭,书籍却可永存。要想盛名不朽,集藏一批珍秘善本正是无上的稳妥捷径”,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通过藏书留下“文名”的好处可谓一举多得。将藏书无偿捐献给大学和研究机构,建造藏书楼等行为,促进了书籍的保存与传播,所以这点私心也无伤大雅了。
部分私人书店因网络冲击而关张
在书里只显露出萌芽,尚未蔚然成风的一点是:网络的发达让藏书、寻书、访书变得更方便,因此一些著名的私人书店也因为网络冲击而缩减甚至关张,这些书店本来是为客户代理订购藏书的重要媒介,因为他们对于书目研究非常专精。巴斯贝恩在2012年的序言里提到,洛杉矶的韦恩斯坦兄弟的“传统书店”因为购销方式的改变而结业,另起炉灶开了间小书店;创办于1905年的道森家族书店清仓甩卖后停业,只在网上做珍本书业务,场地做出租使用。旧书业会不会因为网络和储存方式的改变而受到冲击?这些珍本古书,仅从描述就能感知其温度与美,若从此渐渐隐退,被新的存储方式代替,将是多么大的损失!
本书最好先读正文,再读1999年版和2012年版的序言。作者在序言里记述了书中一些人后来的故事,所以读起来能够前后贯通。这是一部“藏书家的目录学”,因为关于藏书人与版本鉴赏的内容让我想到中国与之对应的目录学、版本学和文献学。中国的私藏家不似西方有完备的拍卖代理系统,书籍多由私访而得,因此特别看重藏书的私密性。但也有一些比较豁达的藏者能够敞开书库散布,这点和西方倒是相通的。明代的李如一说:“天下好书,当与天下读书人共之!古人言匹夫怀璧为有罪,况书之为宝,尤重于尺璧,敢怀之以贾罪乎?”明人章懋说:“俟我有力,当为刊而与众共之,不敢私为一人所有也。”
以藏书见证历史、延续文化
藏书研究可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益处远不仅限古书本身,这在《文雅的疯狂》中也能获得证明。任何类型的书籍只要足够丰富,都是历史活的见证。比如书中提到的匈牙利厨师绍马特里晚年的烹饪和食品类藏书,这些书——“食物进化与饮食文化是人类学;食品种类及其种植地是农学;食料的进出口是经济史;人类对食品的看法是民俗学;艺术家与作曲家怎样处理食物是文化史;食疗则是医学史”。美国儿童文学家贝琪·B.雪利自陈:“如果能够记录有史以来美国青少年读了什么书,就能多少弄清楚社会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怎样对待青少年,他们为青少年做了什么,过去有什么禁忌,南北战争时期对待双方的态度”。
藏书之美不仅包括书籍本身的艺术性,它们主人的无私与慷慨、搜书的决心与研究的精当同样让人喟然称叹。因为几百上千年都有这些“专业的业余者”的努力,才会让文化的脉络存续。浓烈的兴趣和宽裕的经济能实现购置喜欢书籍的梦想,这是每个好书者梦寐以求的愿望。藏书是文雅的疯狂,虽然吾等囊中羞涩,但在纸上卧游一番,阅读这些对书籍痴狂到如此的藏书人,也足以大开眼界,乐趣多多。当买书如山倒而不由得愧疚无暇阅读时,看着这些“土豪”们一掷万金购买毕生可能都未曾“读”过的稀世珍本,心里会感到些安慰——因为这才是“屯”书的至高境界!
■ 书之爱
(以下内容摘自《文雅的疯狂》一书)
1 十九世纪英国艺术家、诗人丹蒂·加布里埃尔·罗塞蒂的妻子伊丽莎白死于1862年2月,终年29岁,罗塞蒂把一束诗稿放到亡妻墓中,但七年之后,罗塞蒂悄悄授权伦敦花花公子查尔斯·奥古斯塔斯·豪威尔挖出亡妻的棺材,取出昔日埋下的诗稿。在1869年8月16日的信函中,罗塞蒂警告豪威尔:“我要求对所有人均须绝对保密,切勿让此事成为话柄。”然后又许诺:“若能寻回书稿,会尽可能赠予最佳画作。”在1869年10月13日罗塞蒂写给弟弟的家书中他写道:“棺内随葬品皆完好无损”,虽然那本诗集“全湿透了,须多次浸泡消毒。”他承认“真相总会泄露”。1870年,他出版《诗集》,其中几首诗歌正是来自从海格特墓园亡妻坟中挖出的诗稿。
2 十七世纪佛罗伦萨人安东尼奥·马里亚贝基猎书欲之大,时人目为“书饕”,他的名字如果拼写成拉丁文是Antonius Magliabechius,变换字母得到Isunus bibliotheca magna,意为“他本人就是一座大藏书楼”。1673年,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三世委任他为宫廷藏书楼主管,余下的四十一年,马里亚贝基“寝馈于藏书楼,无日不欢”。他天生好记性,大公曾问起能否获得某珍本,他说“此书是孤本,现藏于君士坦丁堡的苏丹藏书楼,在进门的右手边,第二个书架的第七本便是”。他死于1714年,当时他坐在藤椅上,膝上摊着一本书,“浑身肮脏,衣衫褴褛,但是幸福不亚于王侯”,他在遗嘱中要求把自己购置的三万本藏书捐给佛罗伦萨市永久供公众免费使用,奠定了今日佛罗伦萨图书馆的基础。
3 1912年,藏书家哈里·威德纳在泰坦尼克号中遇难,母亲决定为儿子在母校哈佛大学捐一座纪念馆,将新购珍本和儿子的藏书3300本悉数捐赠。1913年6月16日,威德纳夫人穿上黑裙放下了奠基石,两年后,毕业典礼上举行了新楼捐献仪式,如今哈佛大学总藏书量多达1280万册,威德纳图书馆占四分之一,依然是哈佛图书馆系统首要库房。图书馆竣工前一年,她说:“我希望把所有藏书都安置在那里。这样我会倍感幸福,我心中明白这是按照儿子的心愿来做的。”
4 1994年11月1日,达·芬奇的72页笔记手稿以2800万美元成交,再加上拍卖行收取的佣金,总共高达3080万美元。神秘买家就是微软公司创始人以及时任该公司主席的比尔·盖茨,盖茨表示,笔记手稿会先在意大利展出,然后藏入他在西雅图附近的私邸,这座豪宅位于华盛顿湖畔,面积达到3700平方英尺。他说:“达·芬奇融汇科学与艺术的聪明才智,我一向深为敬仰。能与全世界分享这部知识巨著的珍本,让我倍感欣悦。”
5 藏书家路易斯·丹尼尔·布罗斯基在耶鲁读书时初次接触到威廉·福克纳的小说,他说“我初读福克纳时,还是耶鲁的一年级新生,感触至深,难以言说。我读过《喧哗与骚动》,感觉自己就是昆丁·康普生。所以由于这个缘故,我在心智方面的苏醒,应该感谢耶鲁。我的心灵是在那里开始觉悟,对此我永远心存感激”。于是他热心搜访当时受人轻视的福克纳著作。他专收这位作家的资料,收集的书籍、手稿、照片、日记、书信及各类文献,终于跃升为美国最佳珍藏之一。有此经历之后,布罗斯基认识到“威廉·福克纳不只是一个大作家,也是一个凡人。认识他的人有很多——家人、同事、好莱坞人、纽约人、文人墨客,他们大家就像是各自持有智力拼图的其中一块”。
6 匈牙利移民路易斯·I.绍特马里二世是芝加哥近北区著名的“面包房”餐馆老板,他在1989年70岁生日后不久,认定是时候“料理藏书了”,这家餐馆26年来每周只供应五顿晚餐,不提供午餐,不卖酒水,也没有早餐。绍特马里收藏了几十万件有关烹饪的器具和古籍,他将这些收藏捐给数座大学和研究机构。芝加哥大学约瑟夫·雷根斯坦图书馆收藏了他的一万两千部匈牙利研究的文献,几千件菜谱捐给拉斯韦加斯的内华达大学,一万部匈牙利文学作品赠给印第安纳大学,一小批弗兰兹·李斯特的书信赠给波士顿大学。艾奥瓦大学图书馆善本室主任说他捐赠了“一批食谱,精绝之极,其他地方无从寻觅”。这批藏品有不少是几百年历史的古物,可以用作多项学术研究。他说:“如今我已散尽藏书,但他们仍然长存于我心中,就像其他事物一样,并不需要在眼前方有爱意”。
7 阿伦·兰斯基从罕布什尔学院毕业后,来到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继续深造,他一生的使命是拯救濒临灭绝的犹太意第绪语文化,1979年他创办了国立意第绪语书籍交易所,次年组建国立意第绪语图书中心,开始本来只想做一两年,结果在开始搜书的前八个月,就收到原以为全美意第绪语图书的总量七万五千本,三年后达到三十五万本,而且还以每周一千本的速度增长。在兰斯基着手时,美国只有三所大学开设意第绪课程,90年代之后,五大洲共有一百五十家机构的图书馆收藏了这些抢救出来的意第绪语图书,全球大约有五十座大学讲授综合意第绪语课程。随着更多的机构订书并开设意第绪语课程,兰斯基觉得自己的使命有了变化,他说:“我们会创办一个数据库,或许还会把整本小说输入电脑,与数据库互相比较,找出词典中没收入的词语”,新版本会附有注释,等到把那些以前书目未收的文献材料录入之后,“我们会与仍然活跃的学者和犹太前辈识别这些词语、习语与文化异事。我们重印的书籍里,在每一页意第绪语文本的下方,都会给出含有新译文和解释的英文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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