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8:走读中国·原产地物语之汉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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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深自结子连母 枝古何嫌刺满身

2014年12月24日 星期三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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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镇永安村(原属建黎乡),赵德枢老人在唱花椒歌。
初冬时节,泥巴山上刚下过了一场小雪。近景为落叶后的花椒枝条。
清溪文庙内,一棵从石缝中自然生长出来的花椒树。
清溪镇老街上已关张许久的“庄稼医院”。
12月11日下午,清溪镇文庙,附近学校里的孩子放学后来到庙中玩耍。这里曾是我国西南地区规模较大的一座文庙,至今保存完好。
清溪镇上的老街、老房和老人。
在浙江义乌打工的钱敏回家办理证件期间,抽空帮父母看管百货店。
清溪镇一家老理发店,闲暇期间,店主和邻居们聚在一起打牌。

  “全国花椒数四川,四川花椒数汉源。”汉源地处四川盆地与青藏高原交会地带,大渡河和流沙河穿境而过,大相岭泥巴山横亘县域北部,隔绝了雅安一带的湿润雨水,干热多风、土壤沙质加上适宜的海拔高度,为花椒提供了绝佳的生长环境。汉源花椒历史悠久,自唐代起曾延续千年作为贡品进贡皇室,故又名“贡椒”。据历史记载和当地老百姓经验,最好的汉源花椒出自汉源县北部泥巴山地区的清溪镇。因此,岁贡皇室的贡椒也多出产自这一带,该地区发现的《免贡碑》则记录了当地官员为民请命,向皇帝请求停止征收贡品而得到皇帝批准的历史。

  干热季风吹尽汉源上空的微云

  一边云遮雾绕,一边日朗天清;一边林木葱郁,一边灌木丛生。西北-东南走向的大相岭横亘在荥经和汉源之间,绵延的崇山峻岭隔绝了两地的气候和风物。在2012年4月雅西高速公路洞穿大相岭支脉泥巴山、全线建成通车之前,往来两地必须翻越海拔2552米的泥巴山垭口,108国道与延续数千年的茶马古道、南方丝绸之路在此交会重叠,向北通往雅安、成都,向南可达西昌、云南。

  每年,当东部的季风携带着浓厚的云汽在岭东的雅安、荥经洒下淅沥的雨水时,来自印度洋的干热季风却沿着大渡河和流沙河河谷一路北上,吹净汉源上空的丝丝微云,最后在泥巴山南麓停歇下来。

  特别是立秋前后,明亮的阳光常常整日一无遮掩地炙烤着泥巴山的南坡,沟沟坎坎都被点燃,满目红艳。

  又到了一年一度采收花椒的时节,住在山脚下村镇里的男男女女背上背篓走出家门,一整天把自己的身影融入那片片火红之中。

  这是延续千年未变的劳作方式。成熟的花椒饱满油亮,花椒树枝条横生,针刺尖利,又要尽力避免碎叶、果茎等杂物的掺入,采摘花椒只能全靠人力,至今无法用任何机械取代。采摘下来的花椒一部分鲜储,剩下的则要尽快晒干。

  遇到天气晴好的日子,一天,只需一天,刚刚采摘下来、摊晒在场院或者路边的通红油亮的花椒就会陆续毕毕剥剥地爆裂开来,青春靓丽的面容瞬间皱缩成饱经风吹日晒的老妇。

  “这样晒出来的花椒才好咧,色红,味重。”69岁的原建黎乡(现已并入清溪镇)永安村村民赵德枢说,“不能放到第二天再晒,新鲜花椒隔夜会变色。花椒壳不快点儿晒裂开,等它皱巴以后,不能压,不好剥,里面的籽粒很难再取出来。”他也是如今当地为数不多的仍会唱传统花椒歌的老人,开口就是一首《晒花椒》:“太阳出来辣焦焦,情妹妹出来晒花椒。花椒晒得大奓口,情妹妹晒得汗长流。”

  每年农历七月,采摘花椒的季节,和大多数椒农一样,赵德枢在地里一待就是一天。也不用带午饭,那时地里的芋头已经长成,中午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挖出几块芋头,折下几段干枯的花椒枝,点火烤熟,再顺手摘几粒鲜花椒当作料。“那味道……美得很!”他双手比划着说。见我们微微一笑,他着急起来:“不信啊?你明年七月来,我带你上山,尝一尝。”

  “嘴里都是阳光和风的味道”

  对于赵德枢比划不出的美味,汉源县政协学习与文史委员会委员郭朝林却有着充满诗意的形容:“嘴里都是阳光和风的味道。”

  说这话时,我们正坐在永安村以南50公里左右的汉源新县城一家茶楼二楼的阳台上聊天,阳台下方不远处一顷碧波即是2009年建成蓄水的瀑布沟水电站水库,现已改称汉源湖,而汉源老县城已随着水库的建成永远淹没在库水之下。

  汉源湖也是大渡河及其支流流沙河的交汇之处,来自南方的季风行经此处,然后顺着河谷继续北上,直到大相岭泥巴山南麓——那一带正是古名“汉水”的流沙河的源头所在,汉源的地名也由此得来。

  实际上,与汉源2000多年的建制史相比,淹没入库水下的老县城并不老。1952年,汉源县城由北边10公里外的汉源场(现九襄镇)迁入目前所在的富林镇;而1950年,九襄镇才取代泥巴山南麓山脚下的清溪镇成为县治所在。此前数千年,汉源建制和地名虽历经更迭(包括曾长期称“清溪县”),而地处县域迤北一隅的清溪却因其俯视全境和扼守泥巴山垭口的险要地理位置,一直是川西南这片土地的行政中心所在。

  “全国花椒数四川,四川花椒数汉源,汉源花椒数清溪。”清溪也是汉源花椒的源头和中心。讲起汉源花椒,和多数当地人一样,郭朝林很多时候更习惯于用“清溪花椒”的名称。“这得益于这一带的海拔、土壤、阳光和风。山地海拔平均2500米左右,不高不低;土壤沙质,日照充足,风又吹干了空气中多余的水分。这都是最适合花椒生长的地理条件。”郭超林记得,20多年前,四川阿坝藏族自治州某些地方曾试验从清溪引种花椒,移植过去之后,花椒长势良好,单产量也超过了清溪,但是,“他们那儿的花椒树太高了,竟有七八米,而汉源的花椒树不过两三米高”,颜色也更加艳丽,不是清溪花椒略微发暗的牛肉红颜色,“闻起来有些臭味”。“换句话说,不是子母椒。”

  “子母椒”是汉源人对清溪花椒的亲切称谓,也是对其形态的形象描述,指结出的大花椒颗粒上往往附着上两三粒小花椒,就像母亲背着年幼的孩子一样,所以当地人也称之为“娃娃椒”。“这些小花椒是发育不完全的结果。”汉源县花椒局局长胡文说,“由于气候干热,花椒生长期间,水分蒸发充分,部分花椒颗粒来不及成形便已成熟,水分蒸发又加大花椒颗粒的含油比例,黏性增强,毗邻的大小花椒因此常常黏附在一起,芳香浓厚。”

  清溪文庙石缝里长出一棵花椒树

  清晨,清溪镇后边的泥巴山上刚下过一场小雪,山顶云雾盘绕,薄薄的雪片积而不化,披在山坡的草丛和灌木之间。正是农闲时节,镇上和附近村子的年轻人大多去了外地打工。守在家里的老人刚刚为山坡上的花椒和樱桃树剪过枝。古镇老街上的老人聚在灰黑色的木质老房子里,下棋、打牌、喝茶、聊天。如果赶上大集的日子,他们会推开门板,把刚从咸菜缸里拣出的腌菜摆在门前,理发店的师傅把10多天未谋面的老主顾让到用了几十年的那面玻璃镜子前,每一句寒暄都像古镇一样古朴而沉着。

  钱敏的父母60多岁,十几年前盘下了镇上转手承包的老供销社,改成了百货店,以维系一家人的生计。主人变了,供销社的味道却丝毫未变,长条木质柜台里摆放着锅碗瓢盆、衣帽鞋袜等日常用品。老供销社对面则是一家关张许久的“庄稼医院”,门板紧闭,门楣上的字体仍带着计划经济时代的印记。这一天闲来无事,邻近的几位老人也聚在供销社里,在柜台旁拉起一张桌子,喝茶打牌,直到孙子孙女进来喊他们回家吃饭。

  钱敏29岁,已在浙江义乌打工多年——现在这也是镇上多数年轻人的生活。前两天她刚回到家,办理港澳通行证,准备和单位的姐妹们一起去香港旅游。小时候,上山采花椒已经变得遥远。但她说,这次回去,一定要带些家乡的花椒和腌菜:“让大家尝尝鲜,不知道她们能不能吃得惯。”

  钱敏家的百货店所在的正街是清溪古镇曾经的南北干道,由此向北可以直达残存的古城北门,据说,清溪古城墙城门建于唐代,初为土城,明代包裹上城砖,共四座城门,城墙周长九里三分,高二丈八尺,城中分割为九街十八巷。解放初期,城墙城门大部分拆除,城砖被百姓拉走盖了房屋圈舍。如今只剩下残北门和附近一段残墙,城砖大半剥落,券顶上荒草摇曳。很多居民也已搬离老街,在镇子西部靠近108国道的地方新建了现代化小楼。古街上只剩下老人固守着原本的生活方式和节奏。

  与城墙相比,正街以东靠近北城墙的文庙却保存相对完整,宫墙、棂星门、泮池、金水桥、戟门、大成殿、崇圣祠一应俱全。这里曾是西南地区规模较大的一座文庙,始建于清嘉庆四年(1799年),现存建筑为同治九年(1870年)重建而成。76岁的杜永强老人已看守文庙七八年时间,负责庙里的卫生、接待,并检查安全和火灾隐患。大约两年前,戟门内侧斜对着大成殿的台阶石缝里,居然自然生长出一棵花椒树。老人不舍得挖掉,按时为它剪枝、检查病害,细心呵护。如今,这棵花椒树已长到拇指粗细,每年立秋前后,也会挂满通红的果实。

  ■ 花椒记忆

  神秘化、史证与日常吟咏

  对本地方物进行神秘化的演绎,是中国民间不可遏止的叙事冲动,借助神话、传说、野史、想象,代代生发,口耳相传。在流沙河穿境而过的汉源,花椒的出身看中了西天取经途中的玄奘法师。在流沙河畔,观音助唐僧收服兴风作浪的卷帘大将之后,又用一根柳枝使巨浪滔天的河水恢复了平静,然后将柳枝转赠唐僧。送走观音,师徒们继续赶路之前,唐僧顺手将观音所赠柳枝插在了路旁。柳枝本为神物,入土即活,怕遭人攀摘,浑身就长满了小刺;同时结出了簇簇殷红的果实,发出绵远的醇香,可以驱寒祛疾,以造福一方黎民。

  这一传说也被曾在当地为官的清代诗人聂正春写进了他所作的《黎椒诗》中:“黎椒家种传何人,三藏插藤记夙因。鸭绿千层饱雨露,猩红万颗尽珠珍。根深自结子连母,枝古何嫌刺满身。无怪元和志贡品,调羹鼎鼐夸香辛!”后两句是说,唐宪宗元和年间,汉源花椒开始被列为皇室贡品,皇帝及妃嫔寝宫,把磨细的花椒粉涂于四壁,闻吸馨香,同时祈求多子多福。也是在这一时期,宫廷开始用汉源花椒制作椒酒、椒浆。此后,汉源花椒一直作为皇室贡品,历经一千余年,直到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时任清溪县知县雷橡荣上书朝廷请免花椒贡赋获得批准,千年苛派索扰就此终结。而这一千年贡椒史无关乎传说,不但见诸《元和志》、《寰宇志》、《明统志》、《大清一统志》等诸多史籍,也在现存放于清溪镇文庙和汉源县博物馆中的两座《免贡碑》上留下了确凿的印证。

  无论神秘化的传说,还是历史的遗存,总会让朝夕与花椒芳香为伴的椒农们品出口感和嗅觉之外的别样味道。而在花椒正试图走出汉源、走出四川的当下,当地人更是纷纷打出了“贡椒”的名号,清溪古镇的千年历史正在复活它浑厚的底色。

  而在平常的日子里,椒农们对于花椒的吟咏则更贴近他们自己的生活,带着一种阳光和泥土的芬芳,正像一首花椒歌中所唱:“早上起来雾腾腾,看见花椒树像个人。心想跑去亲个嘴,晕倒晕倒好笑人”;另一首则如此形容:“嫩蕨棘握拳打哪一个,红花椒鼓眼恨何人。”喜怒皆形于色。

  本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耿继秋 

  本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郭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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