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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吴永熹眼中的莉迪亚·戴维斯

躲在“电报”式的文字之后的聪明观察者(1)

2015年01月10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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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没有记忆》
作者: 莉迪亚·戴维斯
版本: 重庆大学出版社
2015年1月

  结缘 一篇书评引发的一个故事

  第一次听说戴维斯是在2009年,那时还在西雅图的我,得到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的工作邀请。结束学业和确定工作后的安适让我又有时间读些闲书,例如堆积已久的《纽约客》。我在10月份的一期杂志上读到一篇詹姆斯·伍德的书评,题目叫《自我之歌》,评论莉迪亚·戴维斯的超短篇小说。彼时,戴维斯那本长达800页、收入四本最重要作品的《莉迪亚·戴维斯小说集》刚刚出版,但她还不是一位家喻户晓的作家。至少,自诩关注美国文坛的我是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

  伍德既是一位目光如炬、品位超群的评论家,又是一位文笔卓越的散文家。我立刻就被他这篇漂亮的书评吸引了。他写到,戴维斯的作品并非传统的“故事”——它们的主人公大多数没有名字,背景也设定在无名的州县或小镇。它们缺乏传统故事从开端到发展再到结尾的形式表现(或者,以一种可接受的现代的方式,无法结尾)。没有平白无故的大段描写,没有“现实主义”的填充品。戴维斯的故事常常由一个女人来叙述,有时这个叙事者明显是作家自己——它们更接近独白而不是故事;它们是散文诗——更像是一个个引人好奇的小盒子,而不是大画布。

  伍德说,戴维斯的作品大多数都很短,有时候只有一两页甚至一两行。他评价,她的语调像舞蹈般轻快,自由,而且常常很有趣。伍德认为戴维斯最有效的故事之一,《一号妻子在乡下》像电报般简洁。在故事开始,“一号妻子打去要跟儿子说话。二号妻子不耐烦地接了电话,把电话给了一号妻子的儿子。”接下来,“和儿子通完电话后,一号妻子心中许多不安。”一号妻子想象将来的三号妻子“要不仅在愤怒的一号妻子和麻烦的二号妻子,同时还有经常来电的妹妹面前保护丈夫”。在伍德所称的“电报”的结尾,“痛苦在一号妻子体内增加。”“一号妻子吞咽食物,吞咽痛苦,再次吞咽食物,再次吞咽痛苦,再次吞咽食物。”

  读完这篇书评后,我立刻意识到戴维斯是一位风格独特的大作家,她的作品似乎和我之前读过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在那些“电报”式的文字中,有一个聪明的观察者,一个对情绪有着超强控制的写作者以及一个被报告出来、却瞬间将人吸入的情感深渊。可能的真实人物被抽象成了“一号妻子”、“二号妻子”、“儿子”、“妹妹”,以及一号妻子想象中的将来的“三号妻子”。对人物关系以及他们之间可能的冲突没有任何多余的介绍和戏剧化推衍,它们甚至仅仅用几个定语就解决掉了——“愤怒的一号妻子”、“麻烦的二号妻子”、“经常来电的妹妹”;而实在的冲突作为一种动作,被高度简洁地概括为“保护丈夫”(多么讽刺!)。结尾是一种现代文学中很罕见的直接告白:“一号妻子吞咽食物,吞咽痛苦,再次吞咽食物,再次吞咽痛苦,再次吞咽食物。”仅仅是读到寥寥几句引文我就已经被深深地打动了。“吞咽”代表一种机械式的动作,而“吞咽食物”和“吞咽痛苦”的交替出现加强了这种机械感和强迫感。并且,食物无疑也是苦的。作家用五次“吞咽……”的短语表示这是一个持续的动作,它延续的时间或许比我们看到的要长得多。而以“再次吞咽食物”作结则是一个聪明的收场,“痛苦”似乎被暂时(或武断地)压制住了,但是它在读者心中会一直延续下去。

  等待 体验《陪伴》中的直接、私密和向内

  或许是临搬家前的忙乱阻止了我,我并没有立刻去把戴维斯的作品找来看。直到搬到香港大约两年后,某天一个同事兴奋地告诉我,他最近发现了一个作家,名叫莉迪亚·戴维斯。同事的描述立刻触发了我对于《纽约客》上那篇书评的回忆,我对他说:“我知道这个作家,我知道她很棒!”我借了同事的书来读,果然马上手不释卷。机缘巧合,不久社长甘琦请美国新方向出版社的文学顾问、诗人艾略特·温伯格来社里做客。我请温伯格推荐几个美国短篇小说家,温伯格第一个就说了戴维斯的名字。我惊喜地告诉他我刚读完这本书,很喜欢。温伯格笑着说:“当然,她是最好的!”他接着告诉我他和戴维斯其实还是高中同学,两人是多年好友。我无意分辨温伯格那句“她是最好的”的评语有多少人情成分,因为我正在盘算请他介绍我认识戴维斯。我希望将她的作品翻译成中文,介绍给更多中文读者。温伯格得知我的翻译计划后十分高兴,立刻就将戴维斯的联系方式给了我,并表示我可以告诉戴维斯我是他推荐来的。

  我很快就给戴维斯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邮件,表达了希望翻译她作品的愿望。不过,翘首数周,戴维斯那边一直都没有回音。我当然是失望的。我考虑了好几种可能性。其一,我那封邮件写得不够有说服力,未能让戴维斯相信我作为译者的能力;其二,中文版权已经被买走,译者人选已定;其三,我写信的那段时间戴维斯刚好很忙,没时间回复正经邮件,这样一拖也就拖下去了。我相信所有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事实上,没收到回信这件事并未令我太沮丧。戴维斯甚至就回信这件事写过一个超短篇小说,叫做《陪伴》。在《陪伴》中,戴维斯说,她不是一个很好的通信者,她常常会晚回信。她写道:“在那些我没有回复的信件中又有另外一种陪伴。如果我回了这些信,那些耐心或不耐心地等着我回信的人对我来说就不再在场了。”她当然知道她所认为的这种“陪伴”是一种自我辩护,她接着写道:“当然,我这么做是自私的,而且也是不礼貌的。”之后是一个幽默的补充:“事实上,我也会回一些。”(幽默——有时表现为“自黑”——是戴维斯作品的一个重要层面。)但是,“大多数信件会连续几星期、几个月、超过一年、几年,甚至是永远都没有回。有好几次,我等了太久才回信,和我通信的那个人都已经搬走了。有一次,我等了太久才回一张明信片,我的朋友已经死了。”(一个迷你悲喜剧。)

  就像詹姆斯·伍德所观察到的那样,戴维斯一些作品的叙事者就是她本人,至少,我是将这个故事当成她本人的自我剖析来读的。我不认为我这个陌生人的一封事务性邮件能给戴维斯带来任何“陪伴”,但我这封发出而未收到回复的信对我本人却成了一种隐约的“陪伴”。(这就是阅读对自我意识的改变。)我从未见过这个生活在纽约上州的作家和法语文学译者,但我却已经觉得和她很熟悉了。《莉迪亚·戴维斯作品集》是一部那样直接、私密、内向(或者说向内),却又无比多面而有趣的作品,任何人在读完之后都不可能不觉得和它背后的作家建立了联系——即便这是一个常常受到失败、孤独、不安与自我怀疑折磨的人。但这是我们共同的失败,不是吗?

  (下转B0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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