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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皮肉回故乡,故乡却已在他方

2015年01月10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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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崇达图片来自网络
《皮囊》
作者:蔡崇达
版本: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4年12月
这是一部有着小说阅读质感的散文集,作者蔡崇达本着对故乡亲人的情感,用一种细致冷静的方式,讲述了一系列刻在骨肉间的故事。一个福建渔业小镇上的风土人情和时代变迁,在这些温情而又残酷的故事中一一体现。用《皮囊》这个具有指向本质意味的书名,来表达作者对父母、家乡的缅怀,同时也回答那些我们始终要回答的问题。
作为一本新生的非虚构作品,《皮囊》的眼光依然不能免俗地瞄准故乡,然而却写出了故乡不复存在的吊诡质感。蔡崇达曾说,借着此书,他得以告别父亲,重回心灵中的故乡。本书刚刚获得“2014年度新浪中国年度新锐图书”称号。

  作为首届“新概念”作文中出道的写作者,蔡崇达算得上是早慧了,他却幸运地没有陷于“早慧”的陷阱,而是从那个起点一步步迅速成熟了,于是多年后有了《皮囊》这样的深度文字,在我看来,这是那一拨写作者中写得最好的文字。

  出轨的叙事轨道

  超越肉体,直抵灵魂

  批评家说到新一代写作者的作品,常感觉没有故乡。这是相较于莫言、阎连科等作家而言。其实他们所指的“新一代”,还包括了上世纪末的先锋作家,是先锋作家以来的那些人,其中当然也包括我。

  我的写作当然并非无故乡,只是我以为“故乡”不应该是个题材概念,它是灵魂的盘桓之处,也是一种思维方式。这么看来,其实不少好文字都在故乡上空盘桓,只不过它们在高空。作为疏离地域的福建人,我的灵魂就在超高空盘桓,不在中心,成就了我的思维方式,不即故乡,因此有了特别的故乡。这对文学书写是大好事。那些把故乡作为题材的文字是可疑的,往往丢进了平庸之套,包括写祖国、写亲情、写友情,还有写童年。很少有将它们写得好的,因为他们的感觉太常态,他们被实实在在的存在物所束缚,无法超越飞翔。这存在物,用蔡崇达《皮囊》里99岁阿太(外婆的母亲)的话说,就是“肉体”。阿太说:“别让这肉体再折腾它的魂灵。”阿太不是个文化人,但是神婆,所以说话总具有启示的力量。灵魂被肉体折腾,飞不起来,就是写不好故乡乃至亲情友情童年的原因,那些文字太“肉”了,就好像动力一般的汽车,会开车的人都知道,无论是加速还是制动,“肉”都是一种平庸。

  蔡崇达的《皮囊》也写了实有的故乡,写了亲人,比如阿太,比如母亲,比如父亲。读崇达笔下的母亲,我总想起井上靖的《记我的母亲》,其中不仅有亲情常理,而且突破了亲情常理。开篇《母亲的房子》第一句就出离常理:“母亲还是决定要把房子修建完成,即使她心里清楚,房子将可能在半年或者在一年后被拆迁掉。”有时候我觉得,文学叙事的轨道就是出轨。虽然《皮囊》是非虚构作品,但作为一种叙事艺术,其逻辑是一样的。只有出轨,才能突破厚厚的遮蔽,抵达灵魂。家里明明没什么钱,父亲还病着,母亲为什么偏要建房子?

  “你父亲生病前就想要建房子。所以我要建房子。”她的理由。

  “但父亲还需要医药费。”

  “我要建房子。”

  她像商场里常看到心爱的玩具就不肯挪动身体的小女孩,倔强地重复她的渴望。

  我点点头。虽然明白,那意味着“不明来路”的菜叶还需要吃一段时间。

  但理由不仅于此,更深层的原因是:“好几次一些亲戚远远见到我们就从另一个小巷拐走,和母亲去祠堂祭祀时,总有些人都当作我们不存在。”“我知道这房子是母亲的宣言。以建筑的形式,骄傲地立在那。”闽南有首名闻大江南北的歌,叫《爱拼才会赢》。为什么要拼?为了赢,赢什么?固然赢得物质利益,但更重要的是赢得尊严。闽南人爱面子,母亲这爱面子简直到了不理性的地步。但这不理性里有更深的情,在母亲这里,就是对整个家的尊严的维护。当然作为儿子的崇达并不需要。但不需要也得服从,吃“不明来路”的菜叶也只能接受,直到长大后懂得包容母亲了,有了这些文字。

  诗性语言

  隐含着尖锐的刀锋

  闽南地处福建之南,历来是比我的家乡离中原更远的地方,但是在这个地方,却保留了中华文化中许多最古老的东西,比如语言发音规则,比如音乐,比如伦理观念。这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因此斑驳而璀璨。亲情也是如此,把情与理写到如此纠缠,可谓叹为观止。

  也许有人会奇怪,我怎么可能喜欢《皮囊》这样的文字?在他们眼里,我喜欢的尖锐的作品。但《皮囊》就是尖锐的。在崇达诗性的语言里,隐含着尖锐的刀锋。其实诗作为文学的最高形式,本就应该是尖锐的,诗不仅是文学的最高样式,还是文学所有样式的典范,这典范就是它具有最尖利的刀锋,这刀锋在柔软的语言丝绸下游走,时刻有剐破的危险。那是一种酸酸的疼痛预感,在另一篇《残疾》中,我就读到了这种感觉,那是写命若悬丝的父亲:

  虽然死亡一直没等来,他已经越发享受这样的生活方式。慢慢地,他口中的死亡似乎已经不是死亡,而是一个他没盼来的老朋友。他开始忘记自己决定要离开的事情,偶尔说漏了嘴:儿子啊,你有了孩子会放到老家养吗?儿子啊,孙子的名字让不让我来取?

  我会调侃着问:怎么,不死了?

  “死!”他意识过来了,“还是要赶紧死”。然后自己笑歪了嘴,一不小心,口水就从那偏瘫的左边嘴巴,流了下来。

  这是在面对死亡吗?儿子问父亲“怎么,不死了?”是怎样的一种心情?“还是要赶紧死”,是怎样的一种愿望?我说过,写作不是杀人。即使是书写杀人,杀人跟书写杀人的区别也是巨大的:前者无情,后者有情;前者直逼目标,后者会彷徨,乃至误入歧途,它更关心目标之外的东西。这也是人文思维跟科学思维不同的地方:科学总是目标向前,那是走向“文明”,而人文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它怀疑、质疑,它总是企图回到最初,问:我是谁?是什么?为什么?

  这最初,就是故乡。

  “后开放”时代

  笔下的故乡一再消失

  改革开放几十年,算起来也是崇达长大成人的几十年,也是崇达乃至我们故乡消失了几十年,这种消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消失。在科学思维看,这种消失是人间正道,但人文却不是这样思维。实际上,人类文明发展到现在,不仅我们身体跟故乡分离,而且故乡也渐渐消失了。这是双重的失落和荒诞。比如崇达,“我得承认,并不仅仅是母亲用闽南语说的那句‘春节不回没家,清明不回没祖’,让我这一次仓促订机票回家。而是,我又需要回家了:我身体很不舒服,同时,心里正为一些对我格外重要的事情,缠绕到手足无措。”可是当他回到故乡,他发现故乡已不再是故乡。故乡“采用的是一种现成的、狭隘的、充满功利而且市侩的逻辑——怎么能尽快挣钱以及怎么能尽量成名,用得好听的词汇就是所谓‘梦想’和‘责任’。”

  我的“梦”在故乡,而故乡却另有所“梦”。即使是儿时的同学,也已经满脑子市侩梦了。“有欲望就有好生意,人民币教我的。”这是一个高中同学在毕业10周年“同学会”上的宣言。这个“同学会”的场所,就是当年张美丽开的娱乐城。在《张美丽》中,张美丽当初因开娱乐城,被坚持传统观念的乡亲们所扑杀。但她辩解:“我没有做娼妓,没有卖毒品,我只是把我觉得美的、对的、我喜欢的,都做成生意,我真没有作孽……”当年,“我”简直大逆不道地把张美丽当做梦中情人,但其实这个梦中情人还是“美的”,是褒义的“开放”的,但到了现在,容我创造一个词,这个“后开放”时代,无耻与罪恶坦然横行在阳光之下,“我”当年的大逆不道被揭发出来,成了大家的调侃,“有同学起哄:‘有什么好害羞,我也想象着自己爽了好多次。’”

  当年在首届“新概念”作文中出道的作者,现在各奔东西了。有的写奢华去了,有的写时政去了,当然也有的人不写或写不下去了,相比之下,蔡崇达的写作路子还是我最认可的。《皮囊》的深度,是蔡崇达成熟的标志。

  □书评人 陈希我(作家)

  语 录

  我常对朋友说,理解是对他人最大的善举。当你坐在一个人面前,听他开口说话,看得到各种复杂、精密的境况和命运,如何最终雕刻出这样的性格、思想、做法、长相,这才是理解。而有了这样的眼镜,你才算真正“看见”那个人,也才会发觉,这世界最美的风景,是一个个活出各自模样和体系的人。

  这是对路过生命的所有人最好的尊重,这也是和时间抗衡、试图挽留住每个人唯一可行的努力。还是理解自己最好的方式——路过我们生命的每个人,都参与了我们,并最终构成了我们本身。

  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浑浊给拖住。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

  ——选自《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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