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祖母住在河旁边的房子,大玻璃窗,有月亮的时候特别好。”
周有光老人拿着放大镜,对着摊开在桌子上白纸黑字的一大张校样稿读着,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高兴地说:“是,是这样的,我小时候祖母的房子就是这样。”
2011年11月24日下午3点多,北京天色阴沉,老旧狭小的普通民居里,光线也不像写字楼办公室般明亮,却不断发出老人开心的低笑。
那一年,我第一次登门拜访常州前辈乡贤周有光老先生,他时年106岁,再过不到两个月,他就107岁了。
1
虎头鞋
我去探望周老先生时,是和我的常州同乡张啸兄一起去的。
张兄自故乡来,特意要去探望周先生,约我同去。我自是欣然同意。
在朝内喧闹的马路背后,拐进一个叫拐棒胡同里的老式的低矮楼群——有趣的名字,找到周老的家所在的楼门,我和张兄都是有些意外:周老竟然住在这样老旧的地方。这里是国家语委的家属楼。
敲门,阿姨打开门,说老人在书房等我们。我习惯性地扫视了一下室内,内心依然是惊愕。
阿姨领我们到书房,说常州的客人来了,狭小简陋的书房里,老人从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连说“欢迎欢迎”。
我把手里拎的两小袋大米给了阿姨,说是常州物产,让老人尝尝。
我办公室别无长物,买花或其他礼物也不是我的习惯。恰好头两天有朋友送了我两小袋金坛大米,倒也算是故乡物产,于是我顺手带上了。
“噢,金坛的,我好久没吃过常州产的米啦。谢谢。”老人慈祥地说。
我的同乡张啸,是个有心人,特意准备了一个特别的礼物,要送给老人,在我办公室给我看后,我大喜,这礼物,老人一定喜欢。
张兄把礼物拿出来,打开,放在老人面前的书桌上,一双手掌就能放下的手工制作的锦绣红绸缎面虎头小鞋!
老人非常高兴,把虎头鞋拿在手中把玩欣赏,说:“虎头鞋,好,好。”
在我故乡,虎头鞋通常是在小孩满周岁或生日时送给小孩的礼物。后来也有长辈在孩子尚未出生时便做好了虎头鞋当礼物的。因虎是“百兽之王”,虎头鞋鞋头正中间绣一个“王”字,故乡旧俗认为,小孩有虎头鞋穿,也会长得虎头虎脑,虎虎有生,这样可以给小孩壮胆避邪,也包含祝愿小孩健康长命百岁之意。
故乡有句方言“老小”,指称小孩,一般老人年纪大了,通常也说为“老小佬”,意近返老还童,老顽童。
老人当时年已过百,在我眼中,就是返老还童的小孩,张兄所送虎头鞋,正合驱邪祝福健康之意。
老人拿着虎头鞋,笑眯眯地说:“我就是老小孩,这鞋我喜欢。”
开心溢于言表。
2
汉语拼音
现在的人,大多知道周老是汉语拼音之父。
但历史的尘埃常常掩埋了许多东西。时间流逝,吹拂去历史的尘埃后,一个个消失或者记忆模糊的名字,才会鲜活起来。
很惭愧,我学汉语拼音的时候可不知道周有光,而且,我到很晚才知道周有光这个名字,才知道周老还是我常州前辈乡贤。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我去周宅探望的时候,我所做的杂志正在后期制作中,杂志有个栏目“城记”,也是机缘,这一期恰好是我约请我的同乡、常州日报记者沈向阳兄写的《常州,江南风景旧曾谙》。
写常州的文章,人物旧迹,自是不能少了青果巷,那条巷子里,国士竞风流,前有唐荆川,近有盛宣怀、李伯元、陶湘,还有赵元任、瞿秋白、史良、周有光、吴祖光、查济民等。周老小时候在青果巷的居所,与李伯元赵元任是近邻。
向阳曾和老人聊过很长时间,我把约向阳写的文章大样摊在了桌上,给老人看,老人拿着放大镜,仔细读着,读出了声,然后笑着跟我们说,“就是那样的”。
我问老人汉语拼音事。老人笑着说:“谁能想到,我们四个口音很重的常州人,对汉语拼音贡献最大。”
“吴稚晖、赵元任、瞿秋白,另一个是我。”老人曲着手指笑着说,很是得意。
向阳兄曾跟我讲过一个他采访老人时发生的故事,后来也把它写进了我给老人看的那篇文章里:
“在周家,见小保姆在用拼音输入法在手机上发短信,老人问:‘谁教的?’保姆笑了:‘这谁不会啊,小学老师教的呗。’听罢保姆言,老人孩童般一脸坏笑。新来周家的她只管精心照料老人饮食起居,哪里知道眼前的老爷爷跟拼音有什么关系呢。”
我读给老人听,老人依然“孩童般的一脸坏笑”,于我印象极深,就像他说自己是“老小孩”,说“口音很重的常州人搞了汉语拼音”时一般的得意。
我如今用电脑手机,一直只习惯使用汉语拼音输入法,虽然自己说话口音很重。
3
往事与新事
聊天中,老人听说我是做杂志的,跟我聊了不少与杂志有关的事,直说做杂志好,好好做杂志。
彼时新浪微博上正好有一个周老的微博,我关注了,有几个涉及吴方言的话题我还曾@与他,不过未获回音。老人给我释疑说,是几个年轻朋友帮着搞的,他们以及其他一些来访的朋友,也会经常给自己讲讲社会上的事,自己经历多了,一些东西有自己的看法——就像当天他谈到的问题,充满了世事沧桑之后的睿智与明理。
不过老人说自己年纪大了,前些年已看不了电视,反光。只能看些书杂志之类的。
老人说,当年自己是精通英语法语日语,但年纪大了,只能看看英语了,其他的忘得差不多了。
这是岁月的印记。
老人谈到经济困难的时候,家里压力大,后来有老朋友告诉他,以他的身份(他曾是全国政协委员),按规定是可以和夫人在食堂免费吃早饭的,“我以前不知道,听说后就和太太去啦,真是不用花费,给我们省了不少,也算帮了大忙。”老人笑眯眯地谈着往事,就像占了多大便宜。
提起“文革”之后,国家安排他去法国开会(后来查资料,似应去华沙,但老人口述是去法国,不知是否转机)。“什么也没有,自己翻出一件旧西装,穿着就上了飞机,到了法国,也没钱,好在在法国的当年的老朋友看新闻说自己要到法国开会,就去机场接我了,否则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苦难和挫折在这个百岁老人的口中,都是笑眯眯地轻描淡写。
我在当天的日记中这样记述:
老先生很健谈,从杂志的刊期,到人的思维;从朝鲜战争,到苏俄史;从故乡风物,到互联网技术进步,到对民主对未来葆有的乐观态度,尤其是对当下世界大事的资讯和判断,都让我吃惊。
聊天中,老人口齿清楚,谈到过去的往事,想起好笑的事,经常高兴地笑起来,像个顽童。
看到常州人送的手工做的特别小的手工小红绣鞋,老人更是高兴得不得了。
谈到杂志的时候,老人几次三番说做杂志好,好好做杂志。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马上就107岁的老人。
我登门拜访周老先生之前,我的许多同乡去探望过他。2011年秋天,周老小时候居住过的常州青果巷潘君来京,去探望周老先生,并把周老先生送他的新出版的传记《走读周有光》送给了我。与老人道别时,我拿出这本书,请他给我签名,他在扉页上写上了:“To 学东乡友 周有光 106岁”(繁体)。老人还另送了我一本他和夫人合著的旧作。
13日是他老人家110岁的生日,雅称“百十”大寿。以此小文,祝他老人家健康。
□朱学东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