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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淇 是为君子 和而不流

2015年01月17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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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编剧、宋淇制片的电影剧照。
《宋淇传奇》
作者:宋以朗
版本:牛津大学出版社
2014年10月
《少帅》
作者:张爱玲
版本:皇冠出版社
2014年9月

  宋淇是谁?今时今日,他最为人熟知的身份,大概是张爱玲的遗物保管者,若不是他,《小团圆》丶《雷峰塔》和最新的《少帅》恐怕都不知于何处飘散,难以重见天日。对于电影观众来说,他另有一重身份,是香港国语电影的编剧和制片,不仅与李丽华、林翠、雷震等叱咤风云的电影明星熟识,更曾介绍张爱玲为电懋公司担任编剧,解决了身处美国的她在金钱上的燃眉之急,也成就了后来的《六月新娘》和《情场如战场》等作品。同时,宋淇亦是钱钟书丶傅雷丶吴兴华的挚友,夏志清著名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其中有关钱钟书和张爱玲的章节,就离不开他的引荐,他又是最早提倡以文本为先的红楼梦专家丶翻译家,笔名林以亮,还是写过不少时代曲的流行音乐作词人……

  历史的洪流中,宋淇虽然在许多方面都颇有建树,是与华语文学和艺术发展不可分割的重要一环,然而他的名字却似乎总是如同缄默的惊鸿一瞥,隐藏在文字背后,神龙见首不见尾。宋淇之子,宋以朗先生的近作《宋淇传奇:从宋春舫到张爱玲》就给了读者一个观其全貌的机会,恰逢张爱玲在与宋淇夫妇的通信中反复斟酌的小说《少帅》遗稿出版,两相呼应之下,也让人能更具体地感受宋淇其人,想象他的成就与忧虑,回顾那个时代的质感。

  祖父宋春舫

  曾向毛姆讨教剧本写作诀窍

  有意思的是,虽然父亲宋淇与母亲邝文美皆从事文字工作,自幼家中出入的艺文界名流也如过眼云烟,作者宋以朗却是以金融为业的统计学博士。他毫不讳言,自己十九岁即赴美求学,至2003年方返港定居,文化上的隔膜自然存在,对于与父亲闲聊中掌握的家族史,他甚至理智地写道“我不认为他讲的都真有其事,因为有些情节实在太耐人寻味。”虽然此书以“传奇”命名,宋以朗所做的,其实是整合了自己的回忆、刊发的文献和未发表的手稿书信,以完整缜密的脉络对父亲的一生作出呈现,除了对不实传闻偶作撇清,几乎没有任何无谓的抒情与慨叹,正如张爱玲引用过的西谚「the ring of the truth」,让读者聆听事实自身的金石声,背后又弦外之音齐鸣,牵一发而动全身。文化研究者冯睎乾认为,作者能有这份淡然,是因为宋家是文化上“最后的贵族”——守着诸多文化宝藏平平淡淡地起居过活,不以之求财,也不筑起神龛来供奉,彼此相忘于江湖,养成了他们斯文熨帖的气度。

  这一份气度,不仅是多年来的修炼,更来自于家族传承。书中振聋发聩的名字俯拾皆是,上溯至宋淇的父亲宋春舫,就已经是在法国留学期间便具备“要学到最漂亮的语言,莫过于从戏剧入手”的先锋概念的洋派学生,他不仅是戏剧理论界的前辈,更与英国作家毛姆有一段交游。

  书中记录,宋春舫曾向毛姆讨教写剧本的诀窍,毛姆只回答了两点“一要有丰富的常识,二要言归正传”,并在其游记《中国屏风》中把他视为对欧美各国成就和机械文明的盲目追求者,做了番不屑一顾的挖苦,嘲讽他听到答案后“脸上带着非常困惑的神情”。宋淇后来撰文《毛姆与我的父亲》,认为这两位中西戏剧家的短暂接触,恰好反映了近代中国的基本问题——西方知识分子眼中,中国是神秘可爱,不应受到丝毫破坏的传统文化意象,而以宋春舫为代表的欧美留学生,则迫切地想把所学所得应用到社会现代化中去。

  尽管是1920年的旧闻轶事,但联系彼时的社会环境,文人间的交游不仅是私下里的交往沟通,更与大时代重叠。《论语》有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朱熹将“群”字解释为“和而不流”,宋春舫虽受欧美文化熏陶,身上仍有中国传统儒家的君子人格,有着温良敦厚的态度,群居相切磋,又能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从他与毛姆的接触之中亦可管窥,文学与历史之间,有其融会贯通的血肉联系。

  父亲宋淇

  与张爱玲的君子之交

  站在这个角度再来看宋淇与钱钟书、傅雷、张爱玲的故事,倒又显出了些别样趣致。不同于前几代的文人交游为了排遣“独唱之寂岑”的风花雪月式,宋淇所处的,更像隐士的江湖,且位置要更微妙些,宋以朗便在书中为读者梳理了四人之间,跨越不同时空,剪不断理还乱的繁杂关系。

  1944年作者“迅雨”在《万象》上发表《论张爱玲的小说》,批判《连环套》内容贫乏思想空洞的弊病,关于笔名背后的身份,一时间众说纷纭,张爱玲是在南来香港后才由宋淇告知“迅雨”即傅雷,于是“她听了反应是惊讶,但也并没有当做一回大事”。事情并未告一段落,1982年,张又在致宋淇信中表示“《殷宝灧送花楼会》实在太坏,是写傅雷的,他的女朋友当真听了我的话到内地去,嫁了个空军,很快又离婚,我听见了非常懊悔。”为了研究这个令素来淡漠的张爱玲“非常懊悔”的女主角是谁,宋以朗通读了全部关于傅雷的传记,考证出是其上海美专一名学生的妹妹成家榴,而那名美专学生、刘海粟的第一任妻子成家和,在离婚后嫁给了德国留学生萧乃震,女儿便是著名的电影明星萧芳芳。关于钱钟书的部分,亦澄清了网络上关于杨绛在访问中称张爱玲为“下三滥”的流言,核实此文为网络伪作。更值得玩味的是,几位都具备红楼梦的研究者身份,当宋淇在给钱钟书的信中提及张爱玲的版本研究时,就未指名道姓,而是隐晦地以“有人”带过,宋以朗揣测,“这亦看到父亲的世故了”。

  与张爱玲的交往,宋淇不止是谈文论艺,更涉及真金白银的往来,读来也显得更为残酷而现实。例如新近出版的《少帅》,张爱玲便在致宋淇夫妇的信中坦露了小说自“有个模糊的故事”到“三年来我的一切行动都以这小说为核心”再到遭遇各方否定,不得不搁置放弃的心路历程。宋淇明白张氏举步维艰的处境,也在去信中言辞恳切地忧心着,从创作上是否牵涉太多政治与公众人物,到在美国和台湾如何找到出版平台,无不一一替她考虑周详。读毕,便理解张爱玲为何将其视为“走了的时候,好像轰然一声天塌了下来”的朋友交付予全部信任。都说人情如纸薄,张爱玲晚年离群索居,与宋家的珍贵情谊却凝练于信笺,真切却又不着痕迹。

  宋以朗还整理了她的遗嘱与遗赠给宋淇夫妇的财产资料:除了银行存款两万八千美金,物品中还有大量的灯泡,因为她害怕黑暗冷清,房间除了她自己的书,仅有《红楼梦》和丈夫赖雅作品的签名本,个中滋味,也是令人掩卷唏嘘。

  儿子宋以朗

  局外人的清明

  《宋淇传奇》一个显著的特点在于,作者宋以朗不是以文学的语言描摹自己的父亲,从宋春舫到张爱玲,纵观宋淇的经历,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刻板书生,而是风度翩翩的沙龙男主人。因为受过奔波动荡的苦,又在事业上跨越多个领域,所以自然也有其精明世故的一面,在与诸友人的交游中,他继承了父亲的风格,如朱熹所言“和而不流”,专注、克制而低调,他的形象未必被刻画得栩栩如生,却唯其真实,而使人尊敬和仰慕。

  另外,对于书中旁征博引的大量资料,宋以朗自谦“你可以说我迟钝无知,但我至少是勤奋的”,这也是此书的又一个特点。后殖民理论家萨义德将知识分子定义为“局外人、业余者、搅乱现状的人”,宋以朗的身份恰是如此,以未受过正统文学规训的清明眼光,捕捉关于父亲宋淇,其他人难以察觉的事物,他做到了。

  □书评人 李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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