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读》开始
| ||
| ||
| ||
| ||
|
重读,是美德,也是集义
野人献曝,先从我个人的某个阅读经验写起。
去年年底重读西域探险家斯·赫定的回忆录,在1900年,他意外发现了楼兰古城的遗迹,赫定是这样写的:“有三处地方的门框依然挺立不倒,还有一扇门是敞开的。一千五百年前,古城里的最后一位居民推开门扉离去,自此以后,这扇门想必就保持这样的姿态至今。”其后探险队在最后一间被太阳烤干的泥巴屋,挖出了三十六张纸,一百二十一支小木棍,其上历历有字。除了断简残篇,还挖掘到了钱币、箭镞、项链、玻璃、汤匙等器物。赫定自豪也赞叹他发现了一批极珍贵的文明宝藏。
我反复看着书中这两章,有如初读,懊恼、怀疑自己是否读过?为何对这些细节已经毫无印象?
尽管我坚信每一本书就像楼兰古城那一扇敞开的门,阅读就是挖掘的过程。但我想,我们必须诚实以对,在这书多为患、时间太少为忧的现世,被迫加快速度追赶的阅读常常是如同风行水面,如同滑冰,能够不过目不忘者几希?虽被推崇为心智活动,阅读,毕竟有其生理阻碍或限制。这也是为何科科幻物里,屡屡投射着我们的梦想,让高智能机器人、生化人拥有快速扫描的阅读能力并且能够瞬间准确叫出记忆。
承认吧,每个人每一天无不是在新陈代谢地变易着,无不是在与遗忘对抗。重读,是美德,也是集义,受惠的毕竟是阅读者自己。
向卡尔维诺取法并致敬
在原名《在咖啡馆遇见14个
作家》之前加上《重读》,是画龙点睛,也揭示了全书的主脉络。或可大胆推论,精神上,此书是向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取法并致敬。熟悉唐诺的,可以从《文字的故事》、《阅读的故事》、《读者时代》、《尽头》,甚至《唐诺推理小说导读选》一系列以书写书、因书成书的作品,感受到深为唐诺敬佩并喜爱的博尔赫斯与卡尔维诺,仿佛是希腊神话里的赫丘力士之柱,赫丘力士为完成天神的第十项苦差、捕捉红牛,在直布罗陀海峡最狭窄的两端竖立石柱,过此则是神话之乡般的文字共和国,或者用学界的行话,唐诺是站在两位巨人的肩膀上,博览文本的浩瀚之海。
卡尔维诺于该书的开始,分十四节清楚定义了“为什么读经典?”,阅读是有其内在的进程与进化,需要自我督促并且寻找、认识,长时间累积的阅读经验就是修行。“年轻时,我们会赋予所读的作品独特的风味与意旨,就像所有的经验一样,成年后,我们会欣赏(或者说应该欣赏)更多的细节、层面与意义。”
准此,《重读》一字排开十四位了不起的书写者,除了《巫言》的朱天文、《波多里诺》的艾柯与《替罪羊》的吉拉尔还与我们活在同代,其余十一位已故而作品早被供入殿堂,唐诺一贯以庖丁解牛的犀利又细腻之笔剖析,接下卡尔维诺的使命,挖掘出书中更多的细节、层面与意义。这已经超越了出版业因袭久矣的导读或书评的界域。
米兰·昆德拉曾经追究“世俗”一词的字源,来自拉丁文profanum,原意是指神庙前的地方,神庙之外。相对于除魅,将圣物搬出神庙,拉下神坛,抹掉其光环,让我们认识清楚其原本面目,理清浮渣与真金。这是唐诺的犀利与不退让、不回避,套用朱天心的话,“我不会让任何东西凌驾于文学之上。”更是唐诺面对这十四位写作者的基本态度。他们的名声太响亮,已经通过了时间大神的严格筛滤,世人必须以经典神龛之。然而,每一次的重读——其实依据卡尔维诺的定义,经典是每次重读像是初次阅读,而初次阅读时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岂有可能只是照单全收?
将海明威搬出神庙
在某种意义上,时间是站在重读者这边。作品完成时与我们阅读当下的时间差,让我们能够好整以暇地如同远镜头看出那书写者与他的时代是怎样的关系,他又如何与时势、时潮应对?另一方面,我又深觉得,好读者常常是既宽容又严厉,所谓“若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拥有如同照相机般的绝佳记忆力与X光的透视力,或许是巧合,唐诺此书第一篇写即使自杀死亡多年了依然是一头华丽公狮子的海明威,正是将这位迄今还是举世闻名的美国老爹搬出神庙,朗朗天地间给他重放在与其历史条件相称适宜的位子。海明威确实有着灿烂夺目的书写技艺与才情,是时代的幸运儿,适合自恋的舞台表演而不是愿意走孤寂长路、忍受没有掌声的朴素之人。“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因为看得一清二楚,因为理解,才能宽容以待。
“我们每一个人显然都年少过,并不难回忆并理解所谓的启蒙大致是怎么一回事。在那个与其说是阅读、还不如说是热切搜寻外面广大世界的特殊时刻,对我们深具启蒙意义的书,不见得需要多好(老实说太好还不行,因为相距太远,不可能看懂),而是取决于它所连缀并排闼送到你眼前的某种大世界图像。”唐诺如此反思年少的阅读经历。
因此,这是一本成熟、理性的重读者对小说书写者与小说这一门古老手工艺的理解之书,品鉴之书,解梦、解谜之书。对《正午的黑暗》的库斯勒、康拉德、果戈理的清查盘点,好像民俗的拾骨,抹除污泥,最终排列其骨骸如生时,在我看来一如天上星图。以波特莱尔与《人造天堂》为起点,博学地跳跃衍生成为一趟感官之旅,读来仿佛在繁花盛开的山林飞翔。契诃夫、格雷厄姆·格林、福克纳、纳博科夫、博尔赫斯,唐诺虽无限热爱、珍宝之,器重之,还是徘徊注释如解经书,绝不让一己的激情左右而谬赞。
十四位里唯一的中文作者是朱天文。或是我个人偏见,正因为是中文作者,还是同一屋檐下的家人,得以目睹小说家的生命现场,给予唐诺更强大的趋力,成为全书最独特的一篇。同为写作同业,我一再读到了唐诺对现代小说的质疑、督促,指认病症与关卡,也指出了专属于小说的荣光。小说的黄金盛世是否一去不返了?若是,小说还有开疆辟土、扩展边界的可能吗?
正如书中引用博尔赫斯所写,人群是一个幻觉。阅读,从来是个人的,甚至隐秘的,读书的人,是一个一个独立反刍的个体,重读的任务必然也是一己的,自愿的。唐诺还巧妙引用了白骑士陪着爱丽丝走出梦境的那一景作为比喻,一旦走出梦境,白骑士随即跟着消失,相当悲伤的况味。但抵抗、拒绝、挑战让他消失,《重读》到最后一页,正是每一人重读之旅的开始。
□书评人 林俊颖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