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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柏林政治学者沃尔夫冈·霍尔

尊严,是无权者最后的权力(1)

2015年01月31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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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来,阿伦特的作品《共和的危机》、《极权主义的起源》、《责任与判断》、《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中文版相继出版或再版。需要指出的是,阿伦特的思想体系非常复杂,向各个方向抽枝蔓延,她对很多我们习以为常的概念进行了新的定义与解释,理解阿伦特并不容易。

  新年伊始,由歌德学院资助翻译的《阿伦特手册》面世。这本书由柏林政治学者沃尔夫冈·霍尔、贝德恩·海特尔和斯特凡妮·罗森姆勒编著完成,其方便之处,不仅在于读者能够便捷地获取阿伦特著作的相关信息,而且还有助于在其涉猎广泛的领域中找到准确的定位。该手册所收录的论文,也足以体现各类阿伦特研究者的丰富视角及其广泛的代表性。

  沃尔夫冈·霍尔提醒说:“阅读《阿伦特手册》这并不意味着可以放弃阅读阿伦特的原著,因为它们可以不断激发令人称奇或引发质疑的思考。”就他个人而言,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偶然中与阿伦特的作品相遇,他便被吸引至今,“你总是可以在想象中与她交谈,向她询问对当下事件的看法。她全部的魅力就在于此,始终吸引你以全部的心智去与她对话。”

  谈阿伦特的作品

  唤醒人们作为人的责任感

  新京报:你是在什么时候与阿伦特及其思想相遇的?有什么特别的契机?

  霍尔: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其中包含一些翻译工作。有一天,读到一篇文章,其中一个脚注,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来自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为了更好地把握内容,我专门去找了这本书,结果就打开了一扇进入阿伦特世界的门。

  《极权主义的起源》就其探讨的主题而言,是深刻而丰富的,而且充满对话意味,你似乎可以跟阿伦特直接争论。阿伦特在前言中说:“这本书在写作时所针对的背景是,轻率的乐观态度和轻率的绝望。我认为进步和毁灭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它们都属于迷信,而不属于信念。”我们当时也沉浸在这种轻率中。

  二战后数十年西欧盛行乐观主义,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经济危机又把人们推入绝望中;民族社会主义令人绝望,自由主义很脆弱,而共产主义看起来有诱人的亮色。阿伦特在这本书中为我做了清晰鲜活的辨识,它是一本实用的辨别新型政治体制的指南,使我发现自己对社会生活持有的判断是多么轻率。

  新京报:你在演讲中说,二战以后的第三代人,对阿伦特的兴趣非常浓厚,是否跟他们的生活处境有关?你在大学担任教授时,就你观察而言,德国现在更年轻的孩子们,对阿伦特的关注兴趣在哪里?

  霍尔:每一代人都带着自己的需求与使命。

  就西欧而言,二战之后的第三代人,身处一个相对而言比较稳定宽松的政治环境,他们在世俗化(现代化)过程中成长起来,很少受思想史的影响。前面几代人在渴求一个更好的世界时,把改善的希望放在社会革命之上,负重的社会追求自由。到他们这一代,生活回归到正常轨道上,革命已经缺乏现实感缺乏诱惑,而他们要处理的是自由的另一面,责任。

  阿伦特作品最大的特点,就是唤醒人们作为人的责任感,她对责任的阐述,涵盖了个人存在的意义,也包括对政治本质的思考。在阿伦特那里,政治多少带有理想色彩,本质上是人们共享这个世界的方式。公民的政治参与,与人之存在意义相关联。没有自己的独立思想,没有勇气在公共领域以行动展示自己,这样的处世姿态,会威胁自我存在的意义,使自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与此同时,弃世界于不顾,忽略其他人的存在,对生存利益与人身自由的追求,也会变得无意义。

  我认为,追求独立思想,积极的政治参与,公开表达自己意见的勇气,这些都是阿伦特获得年轻人青睐的原因。

  谈阅读阿伦特 需要主动摆脱不思考的诱惑

  新京报:但你也说,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面,阿伦特在欧洲被视为局外人,其原因是什么?

  霍尔:阿伦特的思考,是直面20世纪的政治危机的,两次世界大战,俄国与德国极权政治的兴起,冷战以及后极权主义……对人类文明构成了难以跨越的挑战。对外战争、对内的压迫,或者人为制造的灾难……这些都构成人类尴尬的历史。而普通人来不及审视过往的历史,更来不及去理解、去与那些黑暗的事实相处。比如,在德国,纳粹的极权已经成为历史,但是这段历史是如此沉重,令人不安,出于人性的脆弱,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承受纳粹时代的记忆,所以绕道而行,参透法西斯的阿伦特也就随之被绕开了。

  阿伦特是一位追随自己思考活动的思想家,她的目光无比犀利,要阅读她,就得承担一个任务,不是对智力和知识的要求,而是对思考能力的要求:主动摆脱不思考的诱惑,终止使用陈词滥调,拒绝不假思索接受外来的观念,识别谎言与空话。显然,这个任务并不轻松。

  另外,阿伦特对世界有着一种理解的热情,她认为,理解刚刚发生的事情,意味着审视和承担这些危机压给我们的负担——既不否认它的存在,也不在它的重压下卑躬屈膝,而是要坦然地、专心地面对它、抵抗它。这种热情并非一直都存在人们身上。

  谈“平庸的恶” 没有人能真正抵御

  新京报:“平庸的恶”,这可能是阿伦特最广为人知的概念,也是被用得最多的概念,你自己个人会如何使用“平庸的恶”?

  霍尔:平庸的恶,这个概念一直是有争议的。它是阿伦特用来描述纳粹头目艾希曼的一个词。1961年,他担任《纽约客》特约记者,前往耶路撒冷,去报道以色列对艾希曼的审判。艾希曼曾是纳粹政权的高官,也是在犹太人大屠杀中执行“最终方案”的主要负责者,600万犹太人经他的手丧生。在看了整个审判过程后,阿伦特认为,艾希曼不是什么杀人恶魔,他只是一颗纳粹政权里的螺丝钉,因为足够平庸,不会思考,而成为出色的螺丝钉,严格执行组织的命令。

  反对者提出,艾希曼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也是活跃积极的,他非常热情地追求纳粹体系中被认为有价值的更高的职位。但阿伦特指的思考是指不依赖外在的价值体系,独立思考我要成为怎样的人,我正在做什么,我面对的是怎样的世界。

  现代社会是一个高度组织化并且强调专业化的社会,个人非常容易被淹没,无论是社团、组织还是公司,都有自己的价值体系,要求个人作为更大集体的一小部分发挥作用。所以,平庸的恶,存在我们每个人身上,你只要想想,自己是否曾经为了获得某个集体的认同而努力,不依靠自己的判断,通过认定外在规则,有章可循地去做事情?这样的经验大家都不陌生。

  事实上,阿伦特不相信存在某一类型的人能抵御平庸的恶,她寄希望于人的多样性,独特的个人以其行动投射出光亮,打破人们习以为常的思维惯式和行动逻辑。她说,即便在最黑暗的时代,我们仍然有权利期待某种启明。

  (下转B0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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