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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柏林政治学者沃尔夫冈·霍尔

尊严,是无权者最后的权力(2)

2015年01月31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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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夫冈·霍尔
(Wolfgang Heuer)
生于1949年,阿伦特研究专家,任教于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奥托-苏尔政治科学研究院,汉娜·阿伦特在线网站总编。
《阿伦特手册》
编著者:沃尔夫冈·霍尔(Wolfgang Heuer)、贝恩德·海特尔(Bernd Heiter)、斯特凡妮·罗森穆勒(Stefanie Rosenmüller)
版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5年1月

  (上接B02版)

  谈怀疑者

  他们才是真正可靠的人

  新京报:在阿伦特的作品中,我们几乎找不到这样的内容:谈论如何才能成为一个能够独立思考的人?如何才能成为一个有能力抵御“平庸的恶”的人?

  霍尔:是的,在阿伦特的著作当中她并没有针对我们作为人的养成提出一个非常具体的方案。如果非要寻找答案,可以去看《黑暗时代中的人们》,这本书中,她对那些善于思考的人有非常细致的分析。

  她强调思考的重要性,因为一个能够判断善恶的人,不一定有能力不作恶,纳粹的历史证明了这一点,最早屈服于纳粹体制的,恰恰是那些正派体面阶层的成员,在一个正常社会中,他们是属于那种教养极好、道德素养很高的人群。让阿伦特惊讶的,不是道德的溃败,而是他们为何如此轻易地用一套价值体系替换另一套价值体系?不要忘了,艾希曼也能背诵看起来很高尚的道德格言。

  阿伦特说,希特勒时代受尊敬阶层那种全面的道德溃败,会使我们明白,道德规范和标准能够在一夜之间改变,坚持规范和标准的人们反而是不可靠的,真正可靠的是那些怀疑者,因为他们习惯省察事物并自己做决定。

  确实,在阿伦特那里,你找不到关于道德标准的内容,找不到关于人的养成的内容。她强调的是,在危机中,一个真正有思想的人不会寻求规则和律令,只会说:我必须坚持自己的原则。我绝对不会做任何有辱我自己的事情,也绝不会做我的记忆不能承受的事情。简而言之,我不能做某件事,因为假设一旦做了这个事情,我就再也不能够“自重”,这与周围人共同认同的习惯习俗无关。而“自重”,恰恰是无权者的最终的权力。

  谈“黑暗时代”

  公共领域被遮蔽,黑暗就降临了

  新京报:“黑暗时代”,也是阿伦特一个非常著名的概念,按照你的说法,黑暗不仅存在于那些权力高度集中充满暴力的时代,更是存在我们日常的生活中,只要我们停止独立的思考,世界就黯淡下来?

  霍尔:阿伦特认为,没有人可以完全认识他自己,因为没有人像显现给他人那样显现给自己。所以,人确认自我,需要通过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在公共生活中通过行动彰显自己。这也是阿伦特定义政治的基点。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时代,人们停止思考,不再互相交流对世界的看法,不再公开谈论公共事务,而是退回到私人领域,隐蔽地生活,这样公共领域被遮蔽,黑暗就降临了。因此,黑暗时代的形成,并不是由于道德败坏,并不是由于恶的行为,甚至也不是由于极权主义的新的邪恶;只要人们避开或无视中间状态的公共性空间,就已构成了黑暗的时代。

  同时还需要注意的是,尽管阿伦特赞美公共领域,强调积极生活,认为公共领域的私人面孔更智慧更优雅,她同时也强调从公共领域撤退的自由。

  谈阿伦特之爱

  唯一的爱,是爱“人”

  新京报:伊丽莎白·扬-布鲁尔把她为阿伦特写的传记,取名为《爱这个世界》(For Love of the World),你是如何理解阿伦特之爱的?

  霍尔:扬·布鲁尔是阿伦特的学生,对阿伦特的思想而言,她是一个很好的诠释者,她用厚厚的一本传记来诠释何谓阿伦特的爱。所以,我对这个问题大概不能通过简述完成。

  阿伦特的博士论文在哲学家卡尔·雅斯贝斯指导下完成,《奥古斯丁爱的理念:一种哲学解读的尝试》,于1929年由施普林格出版社在柏林出版,那时她已经开始关注爱的理念以及它可能对人类交际产生的影响。完成《极权主义的起源后》,阿伦特于1958年推出了她的另一部作品《人的条件》,“从最新的经历和近期的恐惧出发,对人类境况再思考”,她自己将此书作为“爱这个世界”的表达。

  还有一段话,来自阿伦特与友人的书信,也有助于我们去理解阿伦特的爱,她说:“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集体——不爱德意志,不爱法兰西,不爱美利坚,不爱工人阶级,不爱这一切。我‘只’爱我的朋友,我所知道、所信仰的唯一一种爱,就是爱人。”

  谈今日之阿伦特

  她在学术象牙塔之外发光

  新京报:阿伦特的思想体系非常复杂,向各个方向抽枝蔓延,很难归于一类,我想知道,在德国的高等院校课程中,阿伦特占据了一个怎样的位置?

  霍尔:是的,阿伦特的思想非常复杂,她思考的很多问题,至今仍在向人们发问,所以,不同国家的人们带着不同的问题去寻找阿伦特,比如,美国带着共和的危机,拉美对独裁政权的抵抗,德国带着对公民参与的渴求……

  把阿伦特的作品分到哪一个科或者哪一类,一直都有不同的意见,她到底属于哲学家,还是政治学家,还是历史学家,大家都没有形成一个共识。阿伦特在概念的界定与运用上往往与众不同,她的思考路径总是与那些更学院派的知识分子不同。在德国的很多大学当中没有设置关于阿伦特的课程,因为没有办法对她进行分类。

  阿伦特经常被学院派、各种政党、各种各样的意识形态阵营所孤立,但她拥有广泛的读者,大家都期待从她那里获得其他地方难得的洞察。这恰恰说明了阿伦特的品质。她不是安居于学术象牙塔中的学者,她的身份,更像是公共知识分子,关切周身所在的世界,面对现实,分析具体环境和历史关头的人们,寻找人们经历中没有先例的新事物,随时给出她自己的判断,勇于发表自己的见解。

  ■ 链接

  汉娜·阿伦特的重要作品

  谈及汉娜·阿伦特的思想,《极权主义的起源》无疑最让人难忘。这本书于1951年出版,是阿伦特全部著作中版本最多的一部。美国政治哲学家伊丽莎白·扬—布鲁尔说,如果为这部书写个小传,展示其酝酿、产生、发展以及(持续至今)人们对它的反应,就能从中窥见20世纪前半叶的政治史在后半个世纪是如何被理解的。

  关于纳粹极权,我们会想起这些内容:人性的扭曲、道德的崩溃、有组织的大规模犯罪、血腥与暴力……阿伦特生前也承认自己是在痛苦、恐惧和愤怒中完成了《极权主义的起源》。而几年之后,阿伦特在写给雅斯贝斯的信中说:“认真地去爱这个世界,我开始得实在太晚了。”她把自己于1955年完成的《人的条件》一书作为是在政治理论上“爱这个世界”。

  经历过极端的恐惧之后,阿伦特还是相信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相信即便在最黑暗的时代,在人之生存的极端情境中,人的灵魂深处仍有不灭的光。而守护自我内在的光,正是每个人须对自己负责的事,她苛刻地要求每个人都过那种经过省察的人生,并以她一辈子的努力,来构建一种关于人的哲学:我们怎样思考,我们怎样行动,才能有尊严地过一生。

  事实上,阿伦特并不认为,铭记过去就能避免重蹈覆辙,而迅速遗忘也并非不可饶恕,重要的是独立的思考与判断。她在《独裁统治下的个人责任》一文中说:“不管发生其他什么事情,只要活着,我们就必须和自己生活在一起。”而自问:“如果我做了这件事,我是否还能容忍我自己?”在任何时刻都至关重要。

  B02-B03版采写 新京报记者 朱桂英

  (感谢《阿伦特手册》译者之一寇瑛女士担任采访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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