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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之书之《闷与狂》

王蒙逃避式的历史反思

2015年02月07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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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与狂》

作者:王蒙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4年8月

  虽然说此前就曾经在一些刊物上读到过《闷与狂》的片断,当时就已经强烈地意识到对于王蒙此作的阅读,恐怕不会是一件愉悦的事情,但衡量评价一部作品的前提,却显然是必须对作品首先进行完整细致的阅读。因此,在拿到《闷与狂》的单行本之后,尽管很是有些畏难情绪,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开始了自己这次不无艰难的阅读过程。

  老年王蒙的“青春逆袭”?

  事实证明,自己阅读前的预感竟然是惊人地准确。应该说,作为一位批评从业者带有明显职业性特征的小说阅读,在我,已经差不多有三十年的历史了。近三十年来,无论古今中外,认真读过的小说作品的确称得上是难以计数。其中,也还包括如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这样一向以晦涩著称、曾经被很多人视为“天书”的现代派作品。但我必须承认,这次对于《闷与狂》的阅读,不仅谈不上什么愉悦,而且的确是一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常规意义上,小说阅读所带给读者的,应该是一种审美的愉悦,应该是一个充满趣味性的过程。尽管我们并不否认优秀的小说作品所应该具备的深刻思想性,但阅读的趣味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或缺的。否则,我们也就不必阅读小说,干脆直接去读哲学或者社会学著作好了。然而,尽管是硬着头皮的一个非常郁闷的过程,但王蒙这部字数为28万字的长篇小说到最后总算读完了。怎么说呢?我觉得,我们在某种意义上完全可以套用王蒙的小说标题来描述自己真切的阅读感受。那就是“闷与狂”,因其过于沉闷,所以几乎发狂。我注意到,在王蒙此作推出之后,曾经有一些批评家发声赞美,要么誉之为老年王蒙的一次成功的“青春逆袭”,要么把它干脆比作中国版的“追忆似水年华”。是吗?是“追忆似水年华”吗?有普鲁斯特那么好吗?如果不是这些批评家头脑发烧,那就一定是我自己的审美感觉出现了大问题。从我自己一种真切的阅读感受出发,王蒙的这部《闷与狂》,不仅称不上是什么中国版的“追忆似水年华”,反而应该被判定为是一部失败之作。

  在既往的写作历程中,王蒙不仅曾经有过足称丰富的现代主义小说写作实践,而且这种写作实践也取得了相当的成功。到了耄耋之年,王蒙依然有信心以一部具有鲜明实验探索色彩的现代主义长篇小说来回顾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依照作家所拥有的思想能力与艺术智慧,依照他丰富异常的创作经验,更依托于他对于中国社会历史的透辟理解,他完全有可能做好这件事,有可能给文坛奉献出一种独一无二的小说文本。我们既期待能够从中发现一种新的艺术表现方式,获得一种具有原创性的审美体验,更期待能够从中看到作家对于中国社会历史的认识与反思抵达了一个新的之前从未抵达过的高度。但在艰难地从文本中跋涉而出之后,我的艺术直觉清醒地告诉自己,自己的以上这些美好期待事实上已经落空了。那么,这部长篇小说的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

  令人失望的艺术形式探索

  首先,是艺术形式实验探索层面上的令人失望。应该承认,王蒙在《闷与狂》的酝酿写作过程中,的确憋足了一股劲,的确有着一种彻底打破传统小说艺术规定性的强烈愿望。从这种愿望出发,王蒙差不多已经放逐了几乎所有的小说艺术元素。从故事情节,到人物形象,甚至于小说细节,所有这些,在《闷与狂》中全都销声匿迹了无踪影。

  某种程度上,我们完全可以把《闷与狂》理解为一部“三无小说(即无情节、无人物与无细节)”。全书共计十六章,只有在细究文本并且对王蒙生平有相当了解的前提下,才能够约略辨析出这十六章内容其实可以被切割为四大块加以理解。第一块是从第一章到第三章,主要记述自己对于童年生活的印象。第二块是从第四章到第七章,叙写着少年布尔什维克王蒙的青年生活。第三块是从第八章到第十二章,是王蒙被打成右派打入另册后自我流放新疆的那段生活记忆。第四块就是剩余的部分,记述着新时期王蒙再度复出后的生活境况。不能不强调的一点是,我们以上的分析与切割带有相当勉强的成分,实际的阅读感觉只可能是,读者自始至终都面对着一片可谓是漫无边际的话语洪流,似乎有一个话痨无休无止地开合着自己多少有些失控的嘴巴。很大程度上,王蒙的这部《闷与狂》可以被看作通篇内心独白的现代心理小说。读过之后,能够给读者留下印象者,大概也就是那通篇如同印象画一般随意弥漫的主观感觉,情绪化色彩极其鲜明的情绪表达。无论如何,能够大胆放逐情节、人物以及细节诸小说因素,于写作《闷与狂》的老年王蒙而言,诚然勇气可嘉,但这勇气却不能够替代小说实际的艺术效果。

  尽管很可能被目为艺术观念保守,但在我看来,传统意义上的故事情节可以被放弃,甚至于人物也都可以不要,但一部被标明为小说的文学作品,又怎么可以没有细节呢?!从根本上说,小说是细节的艺术,细节是小说的生命。连细节都被弃之不顾了的小说作品无论如何都难言成功。而这,正是导致王蒙《闷与狂》艺术失败的关键症结所在。

  面对残酷历史的鸵鸟式的逃避

  形式探索的失据之外,作家在作品中所表现出的面对残酷历史时一种类似于鸵鸟式的逃避,就只能让我们愈加倍感失望。这一点,在第九章“你就是回忆中的那首情歌”中,有着突出的表现。比如这样两段:“真是成长啊,真是恶治呀,真是手术台手术刀运作精巧、止痛消炎、妙手回春。多愁善感了半天,常含泪水了半天,自作多情了半天,难舍难分了半天,不安困惑迟疑恐惧了半天,最后小小的一条奇祸,一把挫折,去了病根,治了顽症,你的神经硬是茁壮强悍了起来。”“奇祸就是此生的奇缘,更是明日的奇葩,而且是阴虚阳痿内热外寒腹胀目眩的奇药神医!更不要说长了力气,增了饭量,粗了手脚,壮了体魄了。还说什么呢?大了视野,新了见闻,深了体会,健了心气。你还哭什么呢?泪什么呢?酸什么呢?装什么毕里奇呢?”

  真的很难相信这些极具消解性的文字居然出自当年被打为“右派”的作家笔端。无论是对于我们的整个国家民族而言,还是对于那些曾经不幸地被卷入其中的个体而言,发生于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那场规模巨大的“反右”运动,都堪称万劫不复的精神劫难。在时隔多年之后,尤其是在反思条件已经足够成熟的当下时代,我本以为能够在那一代作家群体中最具艺术智慧者的笔下,读到对于那场空前劫难较之于从前更有思想力度的批判与反思,但谁知,在《闷与狂》中,我最后读到的竟然是如此一种充满着谄媚气息的轻飘飘的文字。什么叫“多愁善感了半天,常含泪水了半天,自作多情了半天,难舍难分了半天,不安困惑迟疑恐惧了半天”?什么叫“长了力气,增了饭量,粗了手脚,壮了体魄”?什么叫“大了视野,新了见闻,深了体会,健了心气”?当一位曾经深受其害的作家这样来描述当年的劫难的时候,我真的就欲哭无泪了。

  究竟怎样才算得上是俗话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呢?我想,王蒙《闷与狂》中关于那场“反右”运动的理解与认识,显然是典型的一个例证。是没有追问反思的能力吗?抑或是不愿意去真切地寻根究底呢?我想,答案恐怕是后者。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王蒙为什么会这样?这就不能不让我联想到很多年前批评家李子云对王蒙作出过的一种论断:王蒙有着一种可谓是根深蒂固的“少年布尔什维克”情结。只有在时过境迁之后的现在,在不无艰难痛苦地从《闷与狂》中跋涉而出的时候,我才再次确认李子云作为一位批评家的思想艺术辨识力果然惊人,王蒙包括《闷与狂》的写作在内的一系列当下表现,一次又一次充分地证实着李子云当年所作出的尖锐犀利判断。

  □王春林(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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