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5:书评周刊·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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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晓宇:在现实深处采撷诗歌(2)

2015年02月1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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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接B04版)

  面:国有的、私营的、沿海的、内地的、边疆的、男的、女的等等,应有尽有,那么这部书才比较全面。

  有的诗人,比如像绳子、郑小琼这样的诗人,我尽可能把他们写的一些组诗和长诗也都选进来,他们有多个创作的面向,这显示了他们写作的成熟,而这多个创作面向我会尽可能都选出相应的作品。而有的诗人坦白地说,还算不上一个优秀的诗人,但有那么一两首作品,特别动人,他们是那种几首诗的诗人,那么我就把这几首选进来。

  但是诗歌就是这样,不比你的平均水平,就看你写得最好的诗。你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就是一篇力压盛唐,那就够了,哪怕他其他作品都很平庸、都被人们忘记,不要紧,有这一篇他就是一个极其出色的诗人,他也够了。

  新京报:这么多隐没在各个岗位上,各个工种中的诗人和诗歌,你是怎么做编选这个工作的?

  秦晓宇:80年代、90年代的诗人我只能依靠期刊杂志和诗集、诗歌年选,因为再没有其他的途径,他们不发表出来你就不大可能不知道。像于坚的诗,是在1983年《诗刊》某期一个叫“工业抒情诗”的栏目里面出来的,这个栏目里有若干工人诗,80年代其实跟70年代一样,像《诗刊》这样的杂志就会有很多工业抒情诗,工人诗歌这样的选题,还有比如说以不同的行业,如石油战线之歌来出的专题。在那一期的《诗刊》上,其他诗人你会觉得都是社会主义大生产的赞美诗,即使有一丁点鲜活的个人经验,也都淹没在这种套话当中,很糟糕,但是于坚的诗真的就有很明显的区别,冷峻而有力,就像他描写的烟囱或锻工。2000年以后的诗更多从网上搜寻,比如通过某些论坛你会找到一些诗人,他们都会有自己的博客,再进一步遴选,他们的博客也会链接其他一些工人诗人,你再继续寻找。当然越找越难。

  新京报:体量这么庞大的搜罗过程还是会面临有的优秀诗歌漏选吧?

  秦晓宇:我想肯定会错过一些精彩的诗人,为了能够尽可能不错过,你只能无所不用其极,比如一些优秀的工人诗人我往往让他们推荐,一些载有个人履历的诗人词典我也会看,也会收集一些工人诗歌的民刊、年选等等。比如许强、罗德远他们一直都在办《打工诗歌年选》,这个工作很有意义,一年一本,但实际上,我从那里面选的作品很少,一本年选里选不了几首诗,但至少可以提供一些人名线索。总之这个过程很花时间,得下笨工夫,你要做很多披沙拣金的工作,也没有什么捷径好走,只能大面积地选,再去粗取精。

  矿难遗址

  早在煤矿井下,发生一次瓦斯爆炸后,现场产生出的大量瓦斯及明火往往会引起第二次、第三次乃至于第三百次的爆炸,许多到现场抢险的救护队员亦因此送掉性命。为了避免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在此时有关部门只有忍痛下令砌上隔离墙,将现场暂时封闭,以隔断氧气的进入,从源头上杜绝爆炸的再次发生。于是,没来得及抢救出的许多遇难者遗体便被搁置了地心的黑暗里,一年二年,甚至更久。

  ——题记

  仍在低泣……

  还有许多钢钩般锐利的

  求救目光,挤出石头墙缝

  扯住我的肝肠,直往墙内拉

  ……原谅我吧,兄弟们

  原谅这个穷矿工,末流诗人

  不会念念有词,穿墙而过

  用手捧起你们温热的灰烬

  与之进行长久的对话

  所以我只能在这首诗中

  这样写道:在辽阔的地心深处

  有一百多个采摘大地内脏的人

  不幸地承受了大地复仇时

  释放出的万丈怒火,已炼成焦炭

  但仍没被彻底消化干净……

  余下惊悸、爱恨,还有

  ……若干年后

  正将煤攉入炉膛内的

  那个人,在呆呆发愣时独对的

  一堆累累白骨……

  地心太黑,太封闭,兄弟们

  不要在此悄然低泣了

  把你们悲戚、潮湿的灵魂

  这条条闷热、漆黑的闪电

  都伏到我的肩上吧

  把你们所有的怀念、悲愤、渴望

  都装入我的体内吧

  我愿做一口活的棺材,一座

  移动的坟墓

  殓载上你们所有残存的梦

  一直往上走,一直走到地表

  那个阳光暴涨的地方,再把它们释放出来

  先晒去悲痛的水分

  然后让它们赶紧去追赶

  那缕缕飘荡了两年仍未

  斜入地心的,清明寒烟

  老井

  本名张克良,江苏宿迁人,1968年2月生于安徽淮南。1984年初中毕业,辍学进入淮南某机械厂建筑公司当瓦工5年。1987年开始写诗。1989年到淮南新庄煤矿当井下工人,做过井下掘进工、运输信号把钩工、运输调度员。2007年至今在淮南市潘北煤矿工作,现在潘北矿供电队做井下机电检修工。

  绳子可以跟著名诗人比肩而立

  新京报:怎么理解那么多人都会通过诗歌来书写自己的生活?

  秦晓宇:人都有表达自己生活的冲动。一些底层打工者积郁颇多,这种冲动其实格外强烈。但像画画得买颜料和画板,音乐从小得有素养,写小说字又太多,工作之余也没那么多时间精力,写诗20行以内就能解决问题,其实可以说是他们最好的一个选择。最初写写自己的生活,抒发一下,抒发以后可能生活的苦闷就被象征性地解决了,一开始是这样,再写下去,可能反而你会加深自己的困境,使自己更痛苦,像许立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新京报:你自己怎么看这些诗人的成就呢?

  秦晓宇:我们现在主要的工作就是辨认他们写作的真实质地。首先是有那么多工人在写诗,我们要尽可能把其中优秀的诗人筛选出来,之后才谈得上研究、批评、阐释、评价等一系列其他工作。当我们谈论打工诗歌、工人诗歌,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恰恰是把优秀的诗人选出来,不然你谈论什么?你谈论一个文学现象空有现象没有文本,没有杰作,这在诗歌研究中我认为意义不大。那么只有把这些群体当中优秀诗人比较全面筛选完了,之后才谈得上有的放矢的研究与评价。

  诗歌批评家的工作主要针对好诗。或者是一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诗人,我告诉大家这个诗人其实很差,以及为什么差,批评家可以做这个工作,但不是其主要工作。批评家还可以就经典进行有说服力的诠释,经典永远需要不断地阐释,而且你的阐释既要有自己的角度和新意,又要有说服力,这其实很难。此外,批评家有义务发掘没什么名气真正还隐在民间的优秀诗人,这个我觉得很考验一个批评家眼光和判断力。

  好诗是灵感产物,也是磨出来的,不可能说一个人不锻炼字句就能写出好诗。当代诗歌当中大家公认比较有语言才华的两个诗人,多多和张枣,他们两个的诗都是改出来的,有些改了几十遍、上百遍。工人诗人的诗,他们实际上有些地方确实有欠打磨锤炼,有些句子显得粗糙,日常工作已很劳累,他们确实没有那么多时间放在字斟句酌上。真正达到比较高的水准的诗人也有,这里面我个人比较推崇的是一个叫绳子的诗人,他在酒厂工作了二十几年,做过所有酿酒的工种,我认为这个诗人可以跟当代中国一些比较著名的诗人比肩而立。

  新京报:非虚构作品中也会有很多写打工者群体,同样是反映自身的现状和命运,你觉得诗歌这个载体的特殊性在哪里?

  秦晓宇:我们现在越来越重视底层的发声,首先是因为这些声音真的是事关社会正义与历史真相,能够真正评价现实的兴衰得失的,恰恰是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他们基于真实的所思所感,说出来一些老实话、大白话,这个在社会学意义上有绝大的价值。但是,这些话语的问题是,社会学家或者新闻记者会带着自己的命题去做田野调查,这些大白话我认为只是说出生活和精神世界的一面,即那些可以清晰被感觉到的一面。但是生活中还有那么多的幽微暧昧之处,还有那么多复杂的莫可名状的东西,这些怎么表述?底层人没有丰富的生活处境、精神世界吗?他们也有,而表达这些内容恰恰是诗歌所擅长的。比如有很多人可能觉得底层的农民工就是追求一个温饱,他们喜欢的东西没准是二人转这类,哪还有闲情逸致去写诗,但是你去看看许立志的藏书你立刻会被震惊,许立志读《佩德罗·巴拉莫》,读伍尔夫、卡夫卡、福克纳的书,可以说是颇具水准的文学阅读。

  诗歌永远是能够说出生活中一些欲言又止、复杂暧昧的东西,我觉得这就是诗歌的力量。诗性本身有一种巨大的超越性,你的作品足够优秀的时候,它其实会通过作品的艺术形式、艺术价值获得一种尊严,否则就会变成一种受苦受难的表演,廉价地博取同情,就像街头艺人那些凄惨、自虐的表演。一句话,只有作品本身达到比较高的艺术境界的时候,你的痛苦才能获得了一种尊严,才不是丑陋呻吟。而且一种真正的诗意,可以跨越阶层、国别,一个优秀的中国工人诗人的作品,完全可以让一个西方资本家潸然泪下。文学是寻找知音的,是要冲破隔阂的。

  所以我觉得一些卓越的底层诗意是特别了不起的一种价值,如果没有这种价值,诗典也好、工人诗记录电影也好,其实就不具有真正的感染力了。而如果你被这些诗触动,你就会被这些诗背后的人生故事触动,你就会被这些人生故事所表现的精神命题所触动,你就会思考一些东西,甚至会做一些改变,这个是有价值的。

  诗歌的质地与作品真实的文学质地相关

  新京报:你说到诗歌的能量,是这些人的诗歌让你意识到诗歌的能量,还是说你对诗歌始终是有这样的信心?

  秦晓宇:诗歌的能量我一直有绝对的信心,有多少诗句,穿越了成百上千年人心世道的兴衰变迁,到今天依然打动我们,在我们生活中施展它潜移默化的力量,它当然是一种有能量的东西。

  这种能量其实和作品真实的文学质地相关。写得差的就像老杜所说,“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而写得好的就是文章千古事,这是表现在时间长河中的能量。这种能量不只是顺着时间鱼贯而下的,也可能是在广阔的空间扩散开来的。诗歌的思想性、它启示的力量、蕴含的道义的价值、它对我们的一种真正的感染力,在我看来真的像一个静静的原子弹,只不过需要一些恰当的方式引爆它而已。

  新京报:我发现你刚才举的比如诗歌的能量,更多的例子来自古典诗歌,你相信的是来自古典诗歌的能量?

  秦晓宇:不是,古典诗歌可以证明诗歌能量是存在的。现在能够挑动能量的,比如权力,资本,的确可以呼风唤雨,跟这种明火执仗的能量相比,诗歌是一种微妙的温柔敦厚的能量,它更深地作用于你的心灵。因此它更需要恰当的载体。比如说我相信在中国10多亿人中,有很多人是可能爱上诗歌的,只不过他们一直不得其门而入,我完全能感觉到这点。因为很多人他的音乐品位不低,还有些人能欣赏绘画,谈起小说也头头是道——你能感觉到他们的鉴赏力、审美能力并不低,有这样审美能力的人,理论上是可以理解诗歌的。但是现在的情况是,比如北大中文系的洪子诚教授说,一个做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同行,只不过他的专业研究领域是小说,居然问洪老师说,你现在还读诗吗?洪老师说这问题很奇怪,做文学研究的人都不读诗了,这本身是很荒谬的。一方面有那么多应该说具有欣赏诗歌能力的人是存在的,另一方面诗歌的读者似乎并不太多。而打工诗人的存在也证明审美是不问贫富贵贱的,很多打工诗人学历也不高,但能写出好诗,更不用说理解诗歌了。总之有大量的人应该是可以理解诗歌、有可能会喜欢诗歌的,甚至有可能会成为诗人,只是缺少亲近诗歌的机缘和途径。我们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尝试,至少可以扭转许多人对诗人与诗歌的误解与偏见。

  新京报:你碰到过真的改变的例子吗?

  秦晓宇:有啊,比如这次有一个记者,他说他看了这次云端朗诵会直播以后,觉得他以前对诗歌的理解太偏颇了,他以前觉得诗人就是牛鬼蛇神,说着莫名其妙的疯话,等等,他觉得这些工人诗确实很打动他。我觉得这是好事。

  采写/新京报记者 李昶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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