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声闲话”与堺雅人的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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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日学者李长声近期在三联书店出版的五本“长声闲话”是很有意思的文化随笔集。他的文章较少叙述个人生活,多根据现成材料连缀成篇,这样的“掉书袋”式写法,排布出纷繁层密的细节,将它们介绍给中国读者,观察能产生什么化合反应。这种做法展现出在日中国人看到的“第二现场”(尤其是“阅读现场”),若再加入日本人自己发掘的“第一现场”(尤其是“生活现场”),口味就更全面了。正好近期日本演员堺雅人的两本随笔集《文·堺雅人·憧憬的日子》和《文·堺雅人·健康的日子》,可以作为这方面的补充。
由浅入深展现
日本文化的“精细”
李长声五本随笔集的编排角度很有讲究,其顺序实际上是对日本文化特质由浅入深地引导。日本文化最典型的特征是“精细”,但究竟在哪些方面能做到何等精细,《美在青苔》告诉了读者这一点。这本书从身体、家居、物件、器具、风景、艺术形式等各方各面阐述日本文化的精细特征,日本讲究形式,“简直讲究得做作而令人厌烦…日本的形或型,好些都非常美。譬如庭园‘枯山水’,只是用沙和石,布置有致,像公案一样令人费心思。菜肴、糕点,形与色都美得令人不忍下口”。
饮食文化联系着一个国家最普遍的民族潜意识,饮食书写是研究一个国家饮食文化的最便捷途径,《吃鱼歌》就告诉我们日本人究竟吃什么、怎么吃、为什么要这样吃。其中引用的饮食文字,让读者每当食指大动前就“沉静下去”,因为日本的饮食多盐味、酱油味、鲜味,少烟火气,注重节制感和形式美。夏目漱石写羊羹“并不想吃,但那表面滑润、致密且半透明地承受光线的状态怎么看都是个艺术品。尤其是炼制的,青葱葱,犹如碧玉与滑石的混血,看着很舒心。何至于此,青翠的炼制羊羹放在青瓷盘子上,好像刚从青瓷里面长出来,光滑细润,不禁想伸手摸一摸”,这些是日本文化最容易看到的部分,日本总能将细节做到瞠目结舌的极致,照顾到细致得让人意想不到的方面。
在《系紧兜裆布》里李长声通过时间和空间两方面谈日本的精神和文化,让读者看到不少当今日本的习俗皆其来有自,但有些是传统日本时期的产物,有些则是明治维新后受西方影响演化而来的。若不加区分地将它们都当做日本的“国民特色”,就会有所误解。比如奈良、平安王朝贵族信佛吃素,武士宰牛屠马是常事,到丰臣秀吉、德川家康掌权后,取缔天主教,屠杀牛马被视为破坏农业,且有教民嫌疑,所以变得不吃牛肉。到明治时代美国舰队叩关,又带来了牛肉,于是便有了“神户牛”的特产。
太注重细节
往往会忘记大道
知日,更要知“日”何以至今“日”,这就需要贯通日本的历史。介绍日本不能不提到中国,日本对中国文化的继承和改造,是日本文化意识里中国观念的一个重要方面。《阿Q的长凳》打通中日之间的联系,介绍了日本文化中的代表性元素是如何在表面上沿用、实际上在内里对中国文化进行置换的。比如日本为汉字里加入了假名,将汉诗改造成俳句,都是让它们更小、更细、更注重表面的感官体验。日本的民族性强调“缩”,写富士山也是“雪如纨素烟如柄,白扇倒悬东海天”。
最“形而上”的是日本的文学与文学家,通过一国的文学可以看出这个国家的文化心态。《太宰治的脸》介绍了不少在中国知名或不太知名作家(想了解日本书业,可参看李长声的《日下书》)的生平逸事,读来丝毫没有隔阂感,还可顺便一窥日本的文坛八卦。对于日本文化的暧昧感,日本作家认识得更深刻。永井荷风写道“我对日本现代文化常甚感嫌恶,如今更难抑对中国及西欧文物的景仰之情…之所以能住在日本现代的帝都,安度晚年,只为有不正经的江户时代的艺术。如川柳、狂歌、春画、三弦,不正是其他民族里看不见的一种不可思议的艺术吗?想要平安无事地住在日本,非从这些艺术中求得一缕慰藉不可”。
这五本书的角度各个不同,共同点是强调日本通过外来文化联结、继承与改造自身的过程。日本没有中国这样深厚的文化继承,在学习外国优秀文化上也是无包袱的轻松,所以日本对西方文化怀抱着灵活的转向态度,李长声评价道“因为没有文明体系的负担,没有哲学,一无所有,所以日本人确实比中国人识时务,说转向就转向,结果没挨着打。”李长声的随笔有一种淡淡的“倨傲”,在讲述日本时随口评价几句,言语中似乎透出“日本亦不过如此”之感,他认为日本固然有可取之处,但毕竟是小道,太注重细节往往会忘记大道,导致走入极端。李长声身处日本文化几十年,所以往往能看到更微末的、更本质的东西。他说“我是看着日本的想着中国的,总是一种观察一种比较,但也因为老在比较,就老是觉得有话可说”。
《菊与刀》已不能
完全反映日本的现在
知日,就在这些细节中。李长声的随笔集是一个引子,让读者先看到日本文化里各个方面的诸般细节,继而从其中介绍的书出发,阅读更精深的著作。“知日”的代表作《菊与刀》已经不能完全反映日本的现在(“《菊与刀》写的是日本人,但处处比照美国人…况且还史无前例地给日本文化抽象出一个模式,与美国文化乃至西方文化相提并论,更叫日本人惊喜”),伊恩·布鲁玛的作品可以作为补充。读这本书还可以知道一些“知日”的先驱,如清末的黄遵宪曾任日本公使,在游历日本时写有《日本杂事诗》并著有《日本国志》,对日本的风俗有很细致的体认与观察,李长声在《浮生物语》中重点介绍了他的诗。黄遵宪重视日本民俗,《日本杂事诗》是“向俗采风的艺术结晶”,黄遵宪赞扬“日本立国两千余年,风俗温良,政教纯美,嘉言懿行不绝于史。吾以为执万国之史以相比较,未必其遂逊于人”。他亲历了腐朽的晚清和维新的日本,感受到日本从落后走向文明的先进,同时痛斥日本的侵略,并怀抱着中日和平的愿望,可谓是近代的知日大家。
堺雅人的随笔可以提供对照的角度。他饰演过《武士家的家记账》的主角猪山直之,在李长声的随笔中也提到了这部电影的原著。李长声认为这本书“是一个勤俭到极致的持家故事。经济不景气……恐怕日本人看了这部影片,只会把钱包攥得更紧”,可见中国人更注重现象背后的经济、文化、政治反映,倾向于通过一个小点寻找高深的含义,日本人对感觉的细微体察则更敏锐。堺雅人更喜欢讲述他从演的感受,尤其是练习打算盘的经验,继而想到小学时对数学的不擅长。
知日永远知不尽,因为东亚“收敛”的文化特性使然,再加上中日纠结的历史和现状,于是我们对这个东临总好似在朦胧暧昧中一点点摸索。李长声的随笔向读者介绍了日本文化的诸多细节,让读者增广见闻,明白了日本文化一些特色的形成原因,这样就会有些贯通的思考。具备思考的材料,再让自己多点理性,就是踏出了知日的重要一步吧。
□书评人 鹿鸣之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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