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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故乡田园招魂

2015年02月28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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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十年砍柴曾经出版《进城走了十八年》一书,追述自己从一个湖南农村的乡下少年,通过高考成功进入城市求学,最终在北京落户的艰难历程。前不久,他又出版了《找不回的故乡》一书,追溯故乡的人文历史。

  修族谱,记先人

  去年“十一”期间,和家人开车游山西,最后一站去了洪洞县。在大槐树旧址公园,操着北方各省口音的游人远道而至,去大槐树下拜祭,怀想先祖从大槐树下出发,迁徙至河南、山东等地的情境(当年那棵大槐树早已无存,导游说现在供奉的这棵,是当年大槐树的子孙)。园区最畅销的商品是姓氏起源和空白家谱,很多人买几本家谱,准备回家寻根问祖,重续家谱。

  大年初一,我和本家十几人回村给宗族长辈拜年,还要在“主”前磕头。这个叫“主”的东西相当于家谱,已简陋得拿不出手,一块白布挂在堂屋墙上,上面写着去世的本家长者。我数了一下,第一个是“登”字辈曾祖,比我高六辈,再往上没了,且只有我家这一支,寥寥几十人而已。问老人六辈以前是谁,只说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老鸹窝那儿迁来的,其他一概不知了。

  磕完头上大街,看到几位外乡人,有人带我引见,说是从山东曹县过来的本家,也不知几代以前从小濮州迁到山东曹县,如今来找姓李的认祖归宗。本村姓李的倒也热情,酒席招待,只是提起家族来历,双方都两手一摊,大眼瞪着小眼,颇有“数典忘祖”的尴尬,只能感慨老辈人吃都吃不饱,也没个认字儿的,哪有条件修族谱呢。

  回乡期间,我带着十年砍柴的新书《找不回的故乡》,一个春节时间读完。看到我这位“本家”(我本姓李,十年砍柴也姓李,我俩都是七零后,由于年代原因,爹妈起的名字都平庸,于是写文章都用了笔名,我俩五百年前也算一家。)写到,他们的家谱已有六百年历史,几乎每位先人都详细记载,且一百年来,大体做到了三十年一修谱。心里羡慕不已,南方人真是“靠谱”,我们河南人由于上千年兵荒马乱,早已不知流离失所多少回。只要问当地人,都说从山西洪洞县迁来的,“土著”基本没有,即使有本地人,也早忘了祖先历史,也随大流说自己是老鸹窝来的了。

  反认他乡是故乡

  在中国版图上,仅汉族历史这块,基本是从北往南逐渐清晰。东北人多河南山东人闯关东去的,历史最浅;中原人由于地理原因,有逐鹿之祸,到改朝换代之际往往十室九空,古中原人往南迁徙(自永嘉之乱,河南人大规模的南迁至少五六回,最远到了广东梅县,成为客家人),而山西等地再往中原迁徙,与当地人也许还有游牧民族混合,成为今天的河南人。江南一带相对安宁,清军入侵、太平天国之类外族入侵和民间起义较少,家族历史比较稳定。江南为富庶之地,经济文化远较北方繁盛,书香门第众多,识字人多,延续家谱的风气就保持了下来。十年砍柴的家乡湖南邵阳处于中原和江南之间。

  再往南走,如福建广东,大的战争更少,洪杨之乱更是千年一回,所以遍地宗祠,族谱清楚,宗族文化也保持得完整。我两年前去广东梅县,梅县绝大部分人为客家人,每家都存有家谱,短则几百年,长则上千年,从无间断。问一位当地小姑娘,她马上回答家族最早迁徙自洛阳,自己已是第三十几代,有家谱可证。

  十年砍柴在《找不回的故乡》一书中,对本乡风土、本族人物做了一个梳理,蔡锷、陈天华、蒋廷黻、廖耀湘这些人杰自然入选,而本乡有名的乡绅、被镇压的地主、绑过票的土匪、杀过人的军官甚至要饭花子都赫然在列,堪为邵阳人物列传。更令我感佩的,是他对家乡陋村小庙的调查,对族谱来历的梳理,对邵阳名称沿革的考证,对校名变迁的记录,都为故乡留下了可信文字。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甘心自己与故乡相互遗忘与疏远,于是我试着去追寻故乡的过去,打捞故乡的旧影。”“在谋生之余,身处浮华京城,一点点搜寻那方水土和那里人物的细枝末节和吉光片羽。”这是一个上了大学走出家乡的农家子弟,一个吃文字饭的记者,回报给家乡最好的东西。

  乡村的过去与现在

  七年前,有编辑约稿,我写了一篇《谁家的故乡不沦陷》,同时写的,还有孟波的《不能承受的故乡底层沦陷之重》、熊培云的《我的故乡因何沦陷》、十年砍柴的《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几个媒体人,同时用了“故乡沦陷”这个词,表现出对自己故乡现状的焦灼,也有对社会走势的认识。那些文章,未必是关注乡村中国衰落的滥觞,但应该有些关系。那之后,熊培云写出《一个村庄里的中国》,十年砍柴则写了《找不回的故乡》。在我看来,为故乡作文,还不是十年砍柴深意的全部。湖南地处中国“腰部”,南北文化对冲地带,既是传统文化的繁盛地,也是现代革命的“策源地”,既有最彻底的革命家,也有最传统的士大夫,百年来的革命领袖,更是半壁出自湖湘。研究近代以来的历史变迁,乡村秩序瓦解、传统文化衰微的过程,没有比湖湘更合适的样本。邵阳也自“恰逢其会”,成为这风雨江山的缩影,写邵阳,写故乡,实是以小见大,为乡村中国立传。

  由于史学训练,也由于职业关系,史家眼光和当下情怀是十年砍柴写文章的特点,他喜欢从新闻事件中写史,也擅于在历史文字中关照当下,至于皮里阳秋、春秋笔法,则更是顺手拈来。在《流氓无产者的辉煌与敬畏》一文的结尾,十年砍柴写道:“1905年,清朝废除了科举,再过六年,清室逊位。传统乡村精英驭群氓的结构一点点瓦解,流氓无产者对文化和读书人的敬畏不再,反智化成为一个时期的潮流。于是,众多的‘李臣典’才可能如出匣之剑,杀伤力巨大。”

  在同一篇文中,作者这样写乱世将军李臣典的暴死:“对于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农家子弟来说,骤得富贵而不能保其长久的概率比读过书的精英要高得多,最重要的原因乃是有文化积累的人,尽管没有那些不识字的莽汉胆气,但具有更为理性的算计能力,知道得,也知道舍,行事较为谨慎。”这段文字使我瞬间联想到濮阳同乡谷俊山将军——这位飞得高也落得快的农家子弟,一下就生动起来,有了历史人物的况味。

  我回村的时候,当年和我一块穿开裆裤长大的玩伴,如今已是村支书,他郑重托付我一件事,写一部小濮州村史。这个任务让我心下打鼓,小濮州历史悠久,二十多个姓氏,但新中国成立以后三番五次查抄、焚毁家谱等一切文字,砸毁村中的唐代古寺延昌寺,短短几十年时间,这个贫穷的中原村庄已成文化沙漠,史料无存,写一部村史谈何容易。但村里老人殷殷托付,说村里能写文章的没几个,我再不写后辈人都忘光了,遂决心效仿十年砍柴,也为故乡寻觅旧影,为故乡田园招魂,虽然,这个故乡的魂,已经很难招回来了。

  □潘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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