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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权主义者的圆桌会议

2015年03月07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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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巫昂
翻译家林少华
哲学家周国平

  以上“外行人”是否存在着对“女权思想”和实践者们的误解,他们的声音是否代表着大众对“女权主义”的认知?当下活跃的女权主义作家、精神领袖以及女权运动的倡导者们,虽都是女权主义者,却也观点各异。我们也请来她们,更深入地谈谈女权主义问题。

  1

  悍妇?荡妇?

  ——公众为何谈女权色变?

  李银河:公共话语在几千年来都是由男人掌控的,女性没有话语权。所以在现在,女性发声时就容易被妖魔化,指认为“悍妇”、“荡妇”。男性批判社会时为什么没有“悍男”、“荡男”呢?这是明显的男权结构的病症。

  沈睿:女权主义成为热门话题标志着中国社会生活的进步,说明社会有空间吸收新的思想。那些谈女权色变的人,百分之百是对女权思想不了解的人。这种印象的形成在于人们缺乏教育和思考。说到底,女权就是人权,我想今天有现代思想的人,都愿意称自己拥护人权,他们一旦知道女权主义思想,他们也会愿意称自己为女权主义者。

  柯倩婷:人们谈权利、人权、权力都色变的啊,压根没有语境去好好谈,一上来就说女人这样不好,不守本分。大家都没有享受到完整权利的滋味,以及正常权力磋商带来的好处。

  简单说,女权批评社会,赋权和男权制度,这种批评的姿态,让人不舒服,但公民/国民不都应该具有这种批评的意识吗?针对各种施加于我们的无理或非法的压制。文化和制度批评,质疑权威和霸权,注重女人的经验和看世界的角度,是女权主义的核心,女权主义如果丧失批判力,就完蛋了。

  赵思乐:目前中国社会的整个思想文化和舆论场仍然是以男权思维为主流的,那么很自然的,女权主义思想和批判的闯入,会让社会感到不适。当社会感到不适的时候,它就会有应激反应,就要给自己一个关于“要怎么看待女人正经地说出不顺耳的正经话”的解释。这个解释可能是不负责任的、污名的,比如“悍妇”、“荡妇”等等,因为这是最简单偷懒又不破坏原有结构的解释。用污名化、歧视性的归类解决别人提出的问题和意见,是不诚恳和不成熟的行为,这反映着我们社会的公共讨论基础、规则和氛围并不真实存在。

  2

  “女神和女汉子”

  ——这些年,媒体都在怎样塑造女性形象?

  李思磐:春晚的“女神和女汉子”对于我来说,完全不是动怒而是藐视。是怎样的一种规则,让携十亿观众的这样一个平台,被一群如此没有创造力的庸人控制。

  郑楚然:我记得王政老师给我们展示上世纪50年代的《中国妇女》,插图和封面都是劳动中、战斗中、搞科研中的妇女。那时候铁姑娘是“美”的标准。现在这一种集体记忆好像已经被清扫干净,“女汉子”不会是一种由衷的赞美,更多表达的是诧异和自嘲。

  沈睿:“女神”与“女汉子”这类漫画性的对立巩固程式化概念,对女性没有好处,对男人也没有好处。其实现实里,任何女人都可以既是温柔的女人也可以是坚强勇敢的女人,我们每个女人都能承担两个以上的角色。两性相处,能不能调动对方最好的方面,让女人是女神,男人是男神?面对爱人的拥抱与亲吻,每个女人都可以是女神;面对坏人或歧视或欺负你的人,每个女人都可以是女汉子。

  3

  “剩女”

  ——中国式婚恋观怎样压迫女性?

  赵思乐:以“剩女污名”为代表的婚恋观,是典型的回收女性活力和发展机会的文化机制。它还有一系列的衍生文化现象,比如说“女博士污名”、“女领导污名”,无非就是在说:你别读那么多书、别那么努力工作、早早嫁人就对了。这种“回收机制”事实上是在把女人拉回结婚生子以家庭为中心的传统轨道,回到轨道中以后,她们就不再是职场、社会中难以被男性、家庭甚至国家控制和管理的活跃分子,或者活跃度会降低。并不是说有谁或者有哪个群体处心积虑地设计了整个机制,而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经济地位迅速上升的“不适”让它自发地生出种种压抑女性的应激反应,这些反应事实上扮演了“回收机制”的作用。

  艾可:男性更愿意和工作稳定、清闲的女性结婚,是因为这样的职业女性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家务劳动上,而女性的家务劳动是不通过市场交换的,因此在市场交换的意义上是免费的。事实上,工作劳累的女性也要承担绝大部分的家务劳动。而有能力将家务劳动外包出去的家庭,多数是社会顶层的少数家庭。不愿意或不能进入婚姻的青年女性,虽然不会遭受婚姻内的压迫,但却因为没能在适当的年龄结婚而被当做“剩下来的”、“没人要的”女人而歧视对待。若干年前不结婚或未结婚的所谓大龄单身女性还有个和同样情况的男性一样的名词叫“单身贵族”,虽然也有揶揄的意味,但也好过今天把女性单独作为“失败的”群体称为“剩女”。

  李银河:“剩女”这一词所带有的假设是:“所有女人都要结婚”。这最明显是对想要独身的女人的一种压迫。

  肖美丽:中国根本就没有剩女,按照中国的人口出生比,真正被剩下的是男人。结构用各种观念“连哄带骗”,让女人产生危机意识,把女人吓进了婚姻里。

  沈睿:女权主义希望给女性和男性提供更多选择的自由,男人不是被环境所迫跟工作清闲的女性结婚,而是跟一个自己喜爱的女性成家,无论这个人做什么工作。

  4

  “暖男”、“直男癌”、“小鲜肉”

  ——这些网络新词是否象征女性意识觉醒?

  小鲜肉

  李银河:以前都是女人作为被观赏的对象,而“小鲜肉”体现了男人也可以作为观赏对象了。这是很大的进步。

  吕频:我觉得这个词象征着一种关系的多元化可能性。以前主流都是老男人和年轻的女人,而现在不同年龄人的不同组合开始被接受,是一种多元的表现,是好事。

  郑楚然:如果说小鲜肉象征一种女性对男性的消费,那么女性能够消费男性,不是因为女性意识觉醒,只是因为女性渐渐开始在商业屠宰场里崛起而已。

  暖男

  郑楚然:其实表现了另一种“父爱”。强化了男人照顾女人(孩子化了的女人)的刻板印象。

  李思磐:我觉得“暖男”是一个悲哀的词,说明性别矛盾白热化到什么地步。亲密关系中的男方略微对女方有一点照料和情感关注,就要特别予以标签。我觉得相互的照料和温情是共同生活的基础,所以我很好奇“暖男”之外的那些“标配”男人是怎样的,跟他们共同生活的人有何乐趣。

  直男癌

  吕频:这个词体现了女性的反击意识,终于找到了词语来反击。以前都是男性攻击女性的词汇,并没有提供给女性类似的词语。这个词虽然也是暴力的,但在现阶段我不主张女人放弃这个词。

  郑楚然:“直男癌”真是一个有战斗力的新词。

  5

  “厌女症”

  ——黑木耳、xx婊等词语的使用为何那么猖獗?

  艾可:厌女症是男权社会必然的文化病症,虽然在男权社会,异性恋男人是喜欢女人的。受男权社会推崇的所谓男性气概、阳刚气,都是以否定女性气质才得以确认的。男人只有被男人认同才是真正的男人。厌女症也是一种支配,支配的铁律就是分而治之,女人被分为贞洁的和淫荡的/贤妻和荡妇/处女和妓女,因此女人的厌女症就是自我厌恶和彼此厌恶。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黑木耳、××婊这些对女人的辱骂更多是女人在用。

  赵思乐:对女人的性身份的污名大多数是被女人使用的,这应该说是一个长久以来的现象,它反映的是女性之间的倾轧关系,比如正房厌恶妾室、大家闺秀看不起青楼女子、老婆恶战小三、女汉子受不了绿茶婊……当我们在说XX婊的时候,只是大家闺秀看不起青楼女子的现代版,仍然没有逃出自古以来“贞妇”、“荡妇”战争的格局。为什么贞妇跟荡妇要战争?因为她们在彼此之间才能竞争资源,男人们的资源是男人的,女人抢不来,女人只能跟女人抢,抢男人分给女人的资源,或者抢仅有的属于女人的资源。“XX婊”、“黑木耳”这样的词汇的再次崛起,对现代社会是非常可悲的,它显示男女的发展机会和资源之间仍然存在着性别的鸿沟。

  6

  男人的女权

  ——女权是否也解放男性?

  李思磐:男性的女权主义者有,但真的相对数量少得多。我觉得女权主义者恐怕还是要比一般的开明态度多一些东西,譬如:对性别压迫时常感到窒息和疼痛,愿意为了改变性别而付出自己的时间精力,男性在性别等级中的位置与女性不一样,他们对不平等的体验不那么敏感,尤其不容易认识并且承认自己从性别不平等中获利,所以男性的女权主义者真的极少。父权结构当然伤害男性群体,所以辛亥和五四时期的男知识分子才那么热衷于解放妇女啊。他们以这种方式,反掉了束缚他们自己的传统礼教,解放了自己,然后就不再往前走了。

  肖美丽:女权主义者当然也可以是男人,事实上男性的女权主义者还不少,同时男权的女性也非常多。是不是女权主义者和个人对平等的敏感度有关,身为女性或是性少数群体很容易遇到不公平的待遇,这样更容易激发自己的思考,也就更容易成为女权主义者。

  艾可:父权结构虽然也伤害男性,但在几乎每一个阶级和群体的内部,男性都普遍比妇女更受益,因此很难反思既得利益,结构性受益者都倾向于维续既定的社会结构。事实上,父权结构造福的其实只是少数精英男性,“一人受压迫则所有人不自由”,受益者未必获得真正的幸福和自由。男性虽然在工作中享有比女性更多的收入和晋升机会,但是被社会文化要求要更成功、在家庭中承担更多的经济责任;这种社会文化和女性遭受的就业歧视又合力使女性更倾向于通过婚姻而不是个人的职业发展获得社会地位的提升,这反过来会更加重男性尤其是中、底层男性的社会压力。同时,男性在家庭中的投入更少,女性的育儿和家务劳动更重,这样的结构下,受益者和被剥夺者都不是真正的自由和快乐。

  赵思乐:任何一个反抗不义的运动,首先站出来的是受压迫者本身,这几乎是必然的。在女权运动中,也就是女人和多元性向性别者,而大多数“直男”认可、加入得慢一些是正常现象,但女权运动从来不排斥而且期待他们的加入。

  李银河:王小波当年就是一名女权主义者,他写过一篇文章《我是一名什么样的女权主义者》。

  7

  女人的女权

  ——长得丑、嫁不出去的才是女权主义者?

  沈睿:出生成长在男权社会里,我们都是先天的男权主义者,因为我们把男权思想社会看成是理所应当的,意识到这种思想的压迫性,需要学习,女性不学习不反思,往往是男权思想的执行者,甚至比男人本身还极端。比如中国的缠足制度,给女性缠小脚的,都是母亲或祖母,她们自己受害,还要加害于自己的女儿们,并不是她们不知道痛苦,而是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不缠小脚的思想。一旦反缠足思想进入,被接受,这个制度就被废弃了。女性因为缺乏教育机会,缺乏接受新的思想的能力,往往会成为男权的坚定代理人。

  柯倩婷:我想,女权“声名”不好,是因为女权总是跳出来说这个规则不对,那个做法有问题,会有违和感。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的撒娇、容忍、聪明等都可能换取现有规则下的一些回报或奖赏,但女权不走这条路,因为很多情境下这些没有用;女权想要改变游戏规则,而且,有时挑战的是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和观念。有人就认为女权是过敏、易怒、挑剔。女权思想认为,参与制定规则,是走向公正的重要一步。

  肖美丽:为什么公众中女性比男性更怕女权主义?因为媒体上一提到“女权”配套的词就是“极端”和“偏激”,对女权主义者的描绘也容易妖魔化。女性和“女权”这样的词沾边,就会失去直男癌们的喜爱,被人侧目。女权主义者想要改变男高女低的性别秩序,所以很多女性都要赶紧站队,我是温顺的,我是认同你们定的规则的,说到底还是男权的规则很强大,如果不跟着这个规则玩,就要付出很多代价,虽然跟着这个规则玩也会付出很多代价,但很多女性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8

  “权”

  ——女权主义是“权力”还是“权利”?

  吕频:女权的权,既是权力(power)的权,也是人权范畴内权利(right)的权。没有权力,无法谈权利。跟权利(right)对应的不是权力(power),而是特权(privilege),那是男权结构中的“权”字。

  柯倩婷:权最核心意义是权利,英文是woman's rights.女人应享有国际公约和国内法律赋予人的所有权利。“权”在汉语也有权力的意思,为了确保女人享有权利,不想被歧视、排斥、压迫,很多时候需要重新分配权力,需要“掌权者”让渡部分权力。法律有了,不尽完善,但执行更差,说到底,女人权力还太小;社会歧视还很严重。

  郑楚然:我个人爱使用女权主义,因为突出了权利和战斗力。百度贴吧里面女性主义都在卖化妆品广告。

  李银河:“女权主义”一词一直是被污名化的,因为它听起来像是反对男人,所以“女性主义”更容易被大众接受,看起来不那么咄咄逼人。事实上,“女权主义”强调的是男女平等。“男女平等”是我们的基本国策,是主流价值,只要相信男女平等,都是女权主义者。

  ■ 人物名片

  李银河:著名性学家、社会学家。

  沈睿:旅美女性主义作家、批评家。

  李思磐:新媒体女性网络负责人。

  吕频:妇女传媒监测网络“女权之声”负责人。

  柯倩婷:中山大学副教授,关注性别研究等相关领域。

  郑楚然、艾可、肖美丽和赵思乐均为青年女权行动派的代表人物。

  【圆桌之外话女权】

  随着女权主义越来越走进了公共视野,女权主义者们的声音越来越难以忽略。与此同时,她们也在公共事件中引起过一些争端和争议。这一期,我们请来知识界文化圈里近期曾和女权主义者产生过纠纷或误解的人,让他们谈谈对女权主义的认识。

  诗人巫昂:

  女权主义挺吓人的

  (曾在“沈睿声讨沈浩波事件”中声援沈浩波使用“女权婊”,而被女权主义者声讨过的女诗人。)

  女权主义说真的,挺吓人的,就跟男人也不喜欢提到男权一样,将两个性别放在对立的预设里面,然后争夺所谓的控制权,这个东西太讨厌了,上帝发明男女,本身是一对悖论。倡导权利平等是个好事儿,加上主义总是让人紧张和警惕,它有可能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平等不等于代替,男人代替不了女人,女人也代替不了男人。而女权主义的号召之一,好像是让女人去做男人的事,觉得女人能够通包男人能做的事,我觉得这违反了自然规则,还有一个仇恨兮兮的情绪挺让人害怕的。我说的这些,跟我的性别无关,当我是个过路的看客吧。

  翻译家林少华:

  我更担心男性少了大丈夫气

  (曾因表示“做饭做家务会有损男人的阳刚之气”而被女权主义者声讨过。)

  越来越发达的信息产业和第三产业提供了越来越多的适合女性从事的职业,所以女性表现得更为活跃,作用也更为重要,可以说完全摆脱了依附性地位。相比之下,我担心的更是男性少了英雄气、大丈夫气、阳刚之气。这可决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毕竟我们面对的是风云变幻危机四伏的世界,关键时候还是要有上得了阵的男人。不是仅谈谈什么主义就可以了结的,世界没有上网“吐糟”那么好玩。

  对于今天的独立女性,我欣赏。欣赏之余,有个建议:不妨再多一分优雅。优雅哪去了?一个谜!

  哲学家周国平:

  强调女性美,并非反对女性“独立”

  (曾因发表微博“一个女人,只要她遵循自己的天性,那么,不论她在痴情地恋爱,在愉快地操持家务,在全神贯注地哺育婴儿,都无往而不美。”而被女权主义者声讨过。)

  我觉得很多攻击我的女权主义者过于把“女性的性别角色”和“作为独立女性的社会角色”二元对立化了。我赞美女性的性别角色,并不意味着我反对女性的“独立”。正相反,我非常欣赏独立女性,并且我认为这二者是需要统一的。另外,强调女性美,是因为在我看来“人欲自然化”的思想在哪个年代都不过时,男性也该被“性化”。这种自然天性无论是在哪个时代都该被认可的,人的自然情感、爱情的位置无论在哪个时代也都值得尊重。

  B04-B05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伍勤 吴亚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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