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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和没有失去的,不同的和相同的

林少华:村上春树审视的主题依然是孤独(2)

2015年03月1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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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女人的男人们》

作者:村上春树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5年2月

  (上接B02版)

  遗憾的:不无自我重复之嫌

  不过,和往日作品相同之处也是隐约可见的,甚至不无自我重复之嫌。《驾驶我的车》的二十四岁北海道女孩隐约复印出《舞!舞!舞!》中态度冷静而似乎全知全能的雪的面影;《昨天》中主人公木野和他的女朋友惠理佳之间的微妙关系,同《挪威的森林》中渡边和直子之间未尝没有相通之处;《独立器官》中的男美容医师形象令人想起《列克星敦的幽灵》中的美国建筑设计师凯锡;《木野》中开酒吧的木野和奇特的客人仿佛《奇鸟行状录》开店的“我”和“我”的舅舅,一高一矮两个“暴力团”分子的说话语气像极了《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大块头与小个子。而最大的相同之处则在于,村上放弃了自二十年前《奇鸟行状录》开始、历经《地下》及其续集《在约定的场所》而持续推进到《1Q84》的“撞墙”主题,即放弃了笔锋直指日本战前军国主义体制运作方式即国家性暴力的源头及其当下表现形式这一主题。转而回归“挖洞”作业,回归通过在个体内部“深深挖洞”而追问个人生命的自我认同和“自我治疗”的“挖洞”主题原点。这在《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已有明显表现,而在这部短篇集中彻底返回他的“文学故乡”。一句话,村上不再解剖体制,重新解剖自己。

  出色的:节制、内敛和从容不迫

  我以为,较之主题的发掘力度、情节设计的独出机杼和人物形象的别开生面,这部短篇集一个真正出色之处恐怕更在于一如既往对细节的经营,在于其中细小的美学要素及其含有的心理机微的提示。借用普林斯顿大学授予村上荣誉博士的评语:村上春树“以文学形式就日常生活的细节做出了不可思议的描写,准确地把握了现代社会生活中的孤独感和不确定性”。而村上作品英译本主要译者之一、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早就指出:“村上最出色的成就就是体察出了市井小民生活中的玄秘和疏离”。中国作协李敬泽2013年就诺贝尔文学奖回答《瑞典时报》时的说法也近乎异曲同工:村上大约是一位飞鸟型的轻逸的作家,“他不是靠强劲宽阔的叙事,他只是富于想象力地表达人们心中飘浮着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的修辞和隐喻,丰富和拓展了无数人的自我意识”。

  另一个出色之处,我想仍在于其特有的语言风格或“村上式”文体。尤其对我这个译者来说,执笔翻译当中,不由得再次为他的文体所折服——那么节制、内敛和从容不迫,那么内省、冷峻而又隐含温情,那么轻逸、空灵而又不失质感。就好像一个不无哲思头脑的诗人或具有诗意情怀的哲人安静地注视湖面,捕捉湖面——用《舞!舞!舞!》中的话说,“如同啤酒瓶盖落入一泓幽雅而澄澈的清泉时所激起的”——每一道涟漪,进而追索涟漪每一个微妙的意趣。换言之,内心所有的感慨和激情都被平和恬适的语言包拢或熨平。抑或,村上式文体宛如一个纹理细腻的陈年青瓷瓶,火与土的剧烈格斗完全付诸艺术逻辑和文学遐思。说来也怪,日本当代作家中,还是翻译村上的作品更能让我格外清晰地听得中文日文相互咬合并开始像齿轮一样转动的惬意声响,更能让我真切地觉出两种语言在自己笔下转换生成的实实在在的快感,一如一个老木匠拿起久违的斧头凿子对准散发原木芳香的木板。是的,这就是村上的文体。说夸张些,这样的文体本身即可叩击读者的审美穴位而不屑于依赖故事情节。

  “感谢在过往人生中有幸遇上的许多静谧的翠柳、绵软的猫们和美丽的女性。如果没有那种温存那种鼓励,我基本不可能写出这样一本书。”村上就这本书这样说道。那么我得以翻译村上四十几本书应该感谢谁、感谢什么呢?感谢村上和村上式文体。不无遗憾的是,文体这一艺术似乎被这个只顾突飞猛进的浮躁的时代冷漠很久了。而我堪可多少引以为自豪的一个小小的贡献,可能就是用汉语重塑了村上文体,再现了村上的文体之美。

  (本文摘选自林少华为《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一书所写后记)

  【链接】

  村上春树:把“甲壳虫”的旋律放在脑海里

  如书名所示,这部短篇集的主题是“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在我写开头第一篇《驾驶我的车》(Drive My Car)时间里就在我脑袋里挥之不去。某首曲子的旋律奇异地粘住脑袋的情形是有的,而一个短语居然也同样粘住不放。这样,写完这个短篇的时候,我于是产生了这样一种心情:好,就把这个短语作为柱子,以围柱而坐的形式写系列短篇好了!在这个意义上,《驾驶我的车》是这本书的出发点。

  听得《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想必不少读者会想起海明威那部精彩的短篇集。我当然也想起了。不过,海明威短篇集“Men Without Women”这个书名,高见浩氏译的是《只有男人的世界》(男だけの世界)。而作为我的感觉,较之“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还是译为“不要女人的男人们”似乎更接近原来书名的感觉。相比之下,我这本书更为直截了当,完完全全是“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女性抛弃的男人们或即将被女性抛弃的男人们。

  之于我最大的快慰——集中写短篇小说时每每如此——莫过于可以在短时间里将各种手法、各种文体、各种语境一个接一个尝试下去。可以从种种样样的角度对同一主题进行立体式审视、追索、验证,可以用种种人称写种种人物。在这个意义上,以音乐说来,这本书或许可以成为对应于“概念唱片集”的东西。实际上写这些作品的时间里,我也把“甲壳虫”的《Sargent Pepper》和“沙滩男孩”的《Pet Sounds》轻轻放在脑海里。将那种不朽的名作和自己的作品集相提并论诚然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作为意象(终归作为意象)、作为感觉,的确是那样子的——倘能这样来读,作为作者是求之不得的。

  感谢在过往人生中有幸遇上的许多静谧的翠柳、绵软的猫们和美丽的女性。如果没有那种温存那种鼓励,我基本不可能写出这样一本书。

  (本文节选自村上春树为《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所写的前言,林少华翻译)

  “说到底,我们所做的,大概是同自己的心巧妙地、真诚地达成妥协。如果真要窥看他人,那么只能深深地、直直地逼视自己。”

  (家福妻子的情人高槻语)

  【抢先阅读】

  《山鲁佐德》(节选)

  真实也好,谎言也罢,抑或是错综交织的真实与谎言,它们的区别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又能有多大意义呢?

  万一山鲁佐德因为某种缘故不能再来这里,那么他将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独自一人留在真正的陆中孤岛上。

  “这个状况必须靠我自己的力量处理。虽然艰难,但是应该可以想办法挺过去。不是我独自呆在孤岛上……”羽原心想:“不是,而是我本身便是一座孤岛。”(人本身就是一座孤岛)

  羽原开始在脑海中想象很多七鳃鳗像水草一样在水底来回摇摆的情景。那似乎是一种脱离现实的光景。但是,羽原知道,现实往往是脱离现实的。

  “七鳃鳗会思考什么呢?”

  “七鳃鳗啊,会思考非常七鳃鳗式的事情。按照七鳃鳗式的逻辑,思考七鳃鳗式的主题。但是,我无法将其置换成我们的语言。因为,那是为水中的东西而进行的思考。就像我们作为婴儿在胎内的时候一样,虽然知道自己曾在那里思考过,却无法用世间的语言把自己当时的想法表达出来,对吧?”

  “趁别人不在的时候进入别人家里,最妙不可言的地方首先就是安静。不知为何,真的是悄无声息。那里可能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了。我有那种感觉。在那种静寂当中,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只是坐在地板上,就自然变回了七鳃鳗时期的自己。”(闯空宅的意象)

  即便如此,山鲁佐德仍然坐在他的书桌前,只是用眼睛追着他留在笔记本上的笔迹,心情便激动起来。再这样下去,自己说不定会疯掉。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她从椅子上起身,坐在地板上,然后抬头看着天花板。周围依然很安静,没有一点声响。就这样,她将自己同化为海底的七鳃鳗。

  无论是谁,在人生中都会经历这样一段荒唐的时期。或许也有可能只是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的特殊事件。喂,你可曾这样过?

  人生真是奇妙。有时自己觉得璀璨夺目、无与伦比的东西,甚至不惜抛弃自己的一切也要得到的东西,过一段时间或者稍微换个角度再看一下,便觉得它们完全失去了光彩。

  打个比方,他们的联系仅仅就像是用一根细细的丝线连接起来的。或许某一天,不,是总有一天,他们的关系会宣告终结。那条丝线会被剪断。或迟或早,区别仅此而已。(这篇小说怪异的背景)

  女人为男人提供一段特殊的时间。这段特殊的时间让男人身处现实当中,同时又让现实失效。

  七鳃鳗

  留下一根卫生棉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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