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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正是因为简繁战胜不了迷墙,他不断丧失的一生,他写满失败的文字,也会在让人不适之后,将心中的悲悯唤醒:一个人想要跋涉自身的黑暗,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情。简繁在文字中,淋漓释放时代带给他的痛感、自我与人性之恶带给他的痛感……这些感觉,我们都不陌生,但更多时候,为了顺利想象人性的美好,我们要将黑暗动荡的那部分人性,从我们的视线中抖落开去。而简繁被卷禁在人性恶的一面,他是被诅咒的人,努力寻找光明而不得。但是,正是他的文字,让我们获得旁观者的视野,看到他所失去的澄明与飞扬,他所忘却的天空与大海。
简繁,生于1952年,幼时,他是在街头捡食西瓜皮的孩子,浸在贫穷的苦涩中长大。六岁时,简繁和母亲坐火车去舅舅家借粮食,因为没有足够的钱买车票,母子俩在风雪之夜被赶下火车。他始终走不出那一夜的寒意,反复回忆那场风雪旅途,仿如梦魇。他的少年时代,迎面撞上满是悖谬与失序的时代,初中一毕业,就被各类最新指示和口号裹挟着走向祖国的乡野,怀着对更好生活的失落想象,精神随着身体颠沛流浪。
之后,他成为“上山下乡”的知青,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总之,需时时改造,不被时代认可,不能挺身立于人群之中。家庭的贫苦与时代的失序,合力而成钝重的刀刃,斫伤着简繁年轻的心灵,推着他长时间处于挫败与迷惘之中。他意欲逃离,但无路可寻。
幸福与惊恐 疑似在梦中
“文革”结束,简繁凭着自己的勤奋与聪慧,考入南京艺术学院,成为国画大师刘海粟一生中惟一的硕士研究生,之后经导师亲自提名留任助手。命运突然翻转,辉煌的灵光从高远处长驱直入,此前他在迷乱的梦中略略知道的理想世界,似乎一下子清晰显现。
耄耋之年的刘海粟,显然很喜爱彼时那位年轻人,对他不惜赞辞,“简繁才气过人,画中充满力量,他日不可量也。”被赞者则抱以由衷的敬爱,伏在书卷笔墨之中,发誓要让老师为自己这个唯一的研究生感到自豪。这个故事,还有一层漆黑底色:简繁擅长用墨,但他其实是先天色盲。
近身立于大师的光芒中,简繁却发现自己无法将导师的喜爱与期待视为恩宠,旁观者眼中的幸福,在他那里有着惊恐的滋味,他怀疑自己身在梦中,热烈渴望摆脱这种疑惑,挣扎着要确认自我与周遭世界的真实性。寻找合宜的立身方式,摆脱一个自我,进入另一个自我,对简繁而言,是一种诱惑。他收聚精力,向另一个世界与另一个自我靠拢。
摆脱自我 无从抵抗的召唤
仿如来自命运而无法抵抗的召唤,简繁放下画笔,全心写作,以期通过书写生活的真实,来明确并能掌握自我。他所作之书,即是《沧海》,洋洋一百三十余万字,“真实”书写刘海粟、徐悲鸿等画坛代表人物,涉及中国画坛很多当事人的隐秘,带给阅读者巨大的冲击,一出版就畅销,其引发的争议与怨愤,至今仍暗流涌动。那是1994年,简繁已步入不惑之年。
几乎所有读过简繁文字的人,都会有一种不适。他想用文字凝固生活中经历的一切,以此穿越迷障与幻觉,看到真实。但他最终呈现的,却是种种低回涌动恶意,挑战我们所认可的伦理价值。他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苦苦直视人性中黑暗的一面,起意追究其来源,但力不从心,只能将其从美善之中剥离出来,同时,他也只能目睹自己的生活缓慢崩溃:妻子和学生背叛他,兄弟决裂,好友反目……
诗人王小妮曾经写过简繁:作为真诚于艺术的艺术家,在简繁身上,内心的迷惘与清澈是那么繁杂地交错在一起。“远去天涯海角,他也还是那个在南国边城中深夜兜圈子的简繁。简繁战胜不了迷墙,但他可以作为永不散去的雾。”
被诅咒 卷禁于人性之恶
也许,正是因为简繁战胜不了迷墙,他不断丧失的一生,他写满失败的文字,也会在让人不适之后,将心中的悲悯唤醒:一个人想要跋涉自身的黑暗,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情。简繁在文字中,淋漓释放时代带给他的痛感、自我与人性之恶带给他的痛感……这些感觉,我们都不陌生,但更多时候,为了顺利想象人性的美好,我们要将黑暗动荡的那部分人性,从我们的视线中抖落开去。而简繁被卷禁在人性恶的一面,他是被诅咒的人,努力寻找光明而不得。但是,正是他的文字,让我们获得旁观者的视野,看到他所失去的澄明与飞扬,他所忘却的天空与大海。
如今,《沧海之后》面世,简繁进一步“裸体”呈现中国美术界,他对亲友倾轧、自己黑暗的一面包括性爱之事毫不避讳。简繁说自己无意于披露隐秘,写作《沧海》和《沧海之后》的着眼点是一样的,皆是“由永恒的生命虚幻,记写当下‘人’、‘活’的真切”。而他笔下那些人,却无意回应他。说到底,这是他孤身一人的跋涉。
《沧海之后》的编者付如初说,这是一本值得出版的奇书,是奇书中的经典,但却不是一本好书,不能成为一本好书中的经典,因为它禁不住重读,它充满了“魔性”,它虽然曲尽人心,但却不能从一切现实和虚空之中觉悟——它被苦难和丑恶罩上了魔障,使得对真善美的追求已然乏力。作为编辑,即便意识到了这些问题,也一再让作者修改再修改,但它最本质的色彩却无论如何无法改变——而这也是这本书的价值所在。
尽管,“画家”是简繁自己认可的重要身份,他却不相信绘画的力量,反倒是对文字无限信仰,执意要将自己为人一场的经历付诸文字,写下就是永恒。“我不会因为任何一个具体的人的死去或活着而下笔有碍,牺牲书的‘永恒’价值。”简繁如此解释自己的写作。
中国版于连
简繁就像一个中国版的于连,在巨大的人生跨度中,经受了太多人格和人性的考验。他内心的卑微转化为不可化解的愤激的情绪,酣畅淋漓地体现在他的书中。书背后潜藏的都是“人”的隐秘,让人读着的时候那么反感又那么放不下,类似“审恶”+八卦的阅读体验。简繁苛求世界,苛求人,苛求自己。因为这种苛求,他写不出雍容尔雅、吟风啸月的文字,只能写和着血泪的“奇书”。而读一本奇书,足以对读者的审美智慧和人生智慧构成巨大的挑战。
付如初,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主任,文学博士。《沧海之后》一书责编。
本版撰文 莫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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