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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简繁:我无意于“隐秘”的披露(2)

2015年04月0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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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的简繁
1980年的简繁(前排左二)

  (上接B03版)

  谈明确自我

  活着

  真实直言当下的“生命”,才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人”,“活”着,而且可能会“永远”活着。立足于“人”和“永恒”,没有什么值得我不敢真实直言的。

  新京报:你写道,“自研究生毕业被海老留做助手,我的人生就像被绑架上了云霄飞车,失去了自我掌控”。按照一般理解,一个出身低微的学生阴差阳错地成为刘海粟的助手,不正是掌握人生的一个机会吗?

  简繁:《沧海之后》的责任编辑付如初博士说我像中国版的于连,在巨大的人生跨度中,经受了太多人格和人性的考验。时隔三十多年回头去看,我未能很好地经受住考验。我骨子里的卑微,不自觉地膨胀为虚妄、愤激。与领导的关系,同事的关系,老婆、学生的关系,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弄得很糟。最后,竟然直接与海老闹翻,不得不离开南京去了深圳。再而又被迫离开深圳,铤而走险来了美国。

  新京报:那么,你是在什么情况下意识到自我?《沧海》写完后,能“自我掌控”人生吗?

  简繁:这是一个渐悟的过程。虚妄的膨胀,是我认识自我的开始。之后,去深圳下海,来美国“洋插队”,人生积累归零,历经生存绝境。到了决心放下一切,不顾生死,闭关写作《沧海》时,我自己是怎么回事?我的价值何在?如何实现?已经明确并能掌控。

  否则,写作和修订《沧海》,前后八年,几乎没有收入,在看到结果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没有决绝的意志和“自我的掌控”,是无法完成的。

  新京报:我看你的新书和博客文章,感觉你还在意人们包括媒体对你的看法。那么,你如今给自己的定位是怎样的?刘海粟唯一的研究生,一名画家或者一个真实敢言的人?

  简繁:是的,我远没到不看、不听、不说、无觉无知的境界。那样,我就不会花八年的时间写《沧海》,又花了十三年的时间写《沧海之后》,写了,也不会出版。

  遁居在异国的“山洞”里,通过博客,看看故国的人还记着自己谈论自己,兴之所至,做点交流,是件趣事。自闭关写作《沧海》,至今二十年了,我已经习惯并喜欢一个人自处。但我终归是人,难免会有想到有人的地方散散步,找个人说说话的时候。我与真实的人几乎没有了交流的兴趣。博客是虚拟的,交流的对象亦真亦幻。感觉不对了,或是没了兴趣,可以消失,或让对方消失。

  如何定位自己?准确地说,是画家,更准确地说,是水墨画家。画家,是我的职业,是最适合我的活法。水墨,则是我相对自信的方式。“刘海粟唯一的研究生”,是形容词,是我作为一个画家的教育背景和师承关系;“真实敢言的人”,也是形容词。在真实生活中,我懒得与人交流。但凡动笔,不管是行文还是作画,我都会直书我心。也只有真实直言当下的“生命”,才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人”,“活”着,而且可能会“永远”活着。立足于“人”和“永恒”,没有什么值得我不敢真实直言的。

  新京报:在审视和“揭露”中国美术界的林林总总之后,是否有什么是你始终坚信的或者说是你所钟情的“永恒”的一部分?

  简繁:归根结底是“人”。文学是人学。绘画也然。当年,跟在海老身边,听他讲的最多的是“人”。“人”的意义,“人”的价值,我们为什么是“人”?“人”是什么?后来写《沧海》,几乎没想过“文学”,一心就是想把“人”写清楚,把“活”写清楚。大师、凡夫,都是“人”。文学和艺术,是“人”的衍生物。没有“人”,一切皆无。

  谈“裸体”呈现他人

  死去

  活着的,会死去。死去的,其实都还“活”着。我不会因为任何一个具体的人的死去或活着而下笔有碍,牺牲书的“永恒”价值。

  新京报:《沧海》“裸体”呈现了刘海粟、徐悲鸿,书出版时,他们都已故去。这次出版《沧海之后》,呈现的是丁绍光等,他们都在世。写作对象的这种差异,会给你和你的写作带来什么不一样的影响吗?

  简繁:没有区别。活着的,会死去。死去的,其实都还“活”着。海老和徐悲鸿去世了,他们的家人、组织机构、利益团体仍然主掌着中国的美术界,影响力甚至大过现在活着的丁绍光这些人。而“丁绍光”等一干当下活着的人,包括“我”,都毫无悬念地会死。

  我写作《沧海》和《沧海之后》的着眼点是一样的,由永恒的生命虚幻,记写当下“人”、“活”的真切。我唯一的关切,是生生不息的大我之“人”,我不会因为任何一个具体的人的死去或活着而下笔有碍,牺牲书的“永恒”价值。

  新京报:有一篇在网络流传甚广的评论说,中国美术界“都在骂范曾,都想当‘范曾’”。对这一观点,你有何评价?

  简繁:我理解你的意思。芸芸众生,熙来攘往,这很正常。但“都想”太绝对。老实说,我就不想。

  我这样说,会招骂,说我酸葡萄,阿Q。但我自己明了,“人”的价值的体现,除了葡萄,还有苹果或其他。我举另外一个人做例子,可能大家比较容易接受。陈丹青有没有骂过范曾我不知道,但他一定不会想当范曾。

  谈时代裂变

  欲望

  人变得油滑、浮躁,弄虚作假,唯利是图,大言不惭,厚颜无耻,一时间覆没了美术界、艺术家。

  新京报:你多次使用“时代裂变”这个词语,那么,在中国美术界,在艺术家身上,这种“裂变”又是怎样一番情形?

  简繁:中国人穷得太久了,猛然遇到经济腾起,“人”的欲望犹如原子弹爆炸般被激发。不择手段地掠取财富、囤积财富,成为“原始积累阶段”的共同特征,美术界、艺术家,是其中的一部分。

  最近十多年,在经济热潮之中又突然膨胀起史无前例的书画热潮,但凡有点名头的画家都成了资金的追捧对象,发了财。人心因之变得油滑、浮躁。弄虚作假,唯利是图,大言不惭,厚颜无耻,一时间覆没了美术界、艺术家。

  新京报:当我提出上面的问题时,想起你评价丁绍光时说,作为一个艺术家,丁身上有太多商人习气,但面对真正的商人,又表现出艺术家的秉性。这是否也是一种“裂变”?

  简繁:丁绍光从名不见经传,突然如日中天,正是他抢占先机,娴熟地运用了商业推广手段的成果。

  丁绍光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去北京办了一次画展,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画展开幕的盛大“国宴”。那时候文化人、艺术家,吃个鸡蛋要小心盘算,一双袜子补了又补,乍然面对经济大潮,正彷徨、挣扎着,丁绍光谈笑间一掷几十万,顷刻摧毁了文化人、艺术家的清高、矜持,把“东方的毕加索”、“世界著名艺术大师”、“云南画派之父”,放到人民大会堂的国宴上,让文化人、艺术家既羡慕又嫉妒,百味杂陈地吞下肚。丁绍光了解中国文化人、艺术家的心态,懂得财富的力量。一时间,整个北京和中国美术界都在谈论丁绍光在人民大会堂的国宴,画展本身已无关紧要。炫富,让丁绍光在中国一举成名。当时,刚从洛杉矶回到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华其敏给我写信,谈到丁绍光在北京掀起的财富旋风,横扫了整个美术界,很是感慨:“平日里仰面向天的精神贵族们,人人为受邀出席丁绍光的国宴为荣。”

  时至今日,丁绍光为什么在中国神话不再?除去艺术不被认可,根本的原因,是今天中国的艺术家比他富有的比比皆是,丁绍光在中国已是“穷人”。而他利用时空差,无中生有,天地挪移的忽悠手法,在今天的中国,随便一个阿狗阿猫都比他玩得更放肆更彻底。他这个玩弄“假大空”的祖师爷,已被后浪拍到沙滩上。

  丁绍光与真正的商人打交道时,目的是推销自己的作品赚取商人的财富,他要端着,摆出高高在上的“艺术大师”的架势,上天入地,夸夸其谈,请商人入瓮,慷慨解囊。而商人之所以是商人,把别人的财富变成自己的是他们的本能。商人看破不点破,顺势把丁绍光当做乌鸦恭维着,骗他嘴里的肉。

  丁绍光作为“海归”的先行者,在中国上天入地忽悠了二十多年,又赶上史无前例的书画热潮,时至今日,他赚足了吆喝,却快赔光了家底。

  新京报:在这种环境下,袁运生倒很典型。他回到国内,不像在美国时经常揭露和批判,而是沉潜做事,一头扎进艺术教育,因为他“认识到一个问题,批判性和对抗性仅仅是一种姿态,代替不了建设”。你如何看待他的这种转变?

  简繁:袁运生原来非常“崇洋”的。他的画,即便是中国的水墨画,西方的神韵也占主导。但他到了真正的西方,从开始的被对方猎奇热捧,到后来被冷落遗弃,从中悟出道理,必须走“中国自己的路”。对于中国的不足,不是站在西方的角度挑剔和批判,而是立于人类的制高点予以补足、建设。作为搞教育的,他试图从根本做起,建立“中国自己的艺术教育体系”,具体说素描教具,他就在尝试用中国的古代石雕代替西方的石膏像。

  新京报:你自己揭露美术界之后,也就是“破”之后,有没有想过“立”的问题?

  简繁:我没想过“破”和“立”的问题。现在听你这么问了,我恐怕还是不会去想。我写《沧海之后》的状态比写《沧海》时更纯粹,更决绝。人生百年,文可传世。我就是想把自己为“人”一场的经历用文字记录下来。绘画不具备这个功能。

  在写作接近尾声时,我差一点发生死亡车祸,如果那时候死了,我会不甘心,会闭不上眼。现在,《沧海之后》捧在手里,我比当初拿到《沧海》时更感踏实、知足,死可瞑目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是“个体户”,远居异国,但求独善其身。好好陪女儿长大,好好照顾她的妈妈,好好画好“我自己”。余生别无他愿。

  【简繁谈刘海粟】

  单独谈海老,他再伟大,毕竟是人,难免有人的局限。但是与丁绍光这些俗人相比,海老就太伟大了!最根本的区别,海老有理想,他们没有。他们纵然把理想描绘得天花乱坠,最终还是为了骗取现实。当年,海老常跟我说“人”。他说,要懂得艺术,先要懂得人。他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伟大的人,可以为了崇高的理想而卑微地活着!海老困坐美国老人公寓的景象,他凝重、悲壮的目光,在我的心中像巨大的天幕,映照着当今社会的浮躁与贪婪。 ——摘自《沧海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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