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纷纷坠落的时代

　　唐·德里罗在写作时仍然使用老式打字机，有时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只打出一行句子，之后反复修改润色，直至达到满意的效果。他的长篇小说是蓄谋已久的危险计划，从警世预言《白噪音》到冷战史诗《地下世界》，里面都蕴藏着惊人的野心，他是当代美国社会的狙击手，残忍而精准，以丰沛而极具画面感的语言对消费文化、恐怖主义等主题进行不懈的探索与追击。

　　而相比德里罗这些复杂而浩瀚的长篇作品，其短篇小说就显得更加简练、轻盈，《天使埃斯梅拉达：九个故事》是他迄今为止唯一出版过的短篇小说集，共收录九篇小说，这些作品不只是他长篇巨著的附注，也是他对后现代文明的一次病理切片研究。

　　这九篇小说创作时间横跨三十余年，主题各异，却散发着相似的文学气场。德里罗擅长的是空间构建而非故事情节，他的写作像是智者的梦呓，偶尔也类似先锋电影脚本，节奏变化快，镜头感十足。在这些短篇作品里，他的叙述模糊、深邃、时断时续，总能让人想要走神，但若缓缓浸如其中，却可获得更为独特的感官体验。

　　德里罗热衷以短小精悍的句子堆叠出一个日常景观，结构琐碎，并且时时企图颠覆语境的稳定性，他截取生活片段进行适可而止的延伸，诸如屡次误机后的艳遇、宇航员遥望地球的瞬间、自然灾害后的短暂相逢……同名小说《天使埃斯梅拉达》或许是书里最为沉重的一篇，以修女的视角讲述一个十二岁女孩的悲惨遭遇，她被超现实的贫民窟所吞噬直至死去，而其形象却如同神迹一般在广告牌上反复出现，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共同期待着她的再次降临；这个不幸的女孩升上天堂之后，化成天使的无数分身，重新坠入凡间，出现在广告牌和火柴盒上，在信仰全盘破灭之时，她带领人们完成了一场自我救赎。

　　德里罗的短篇小说总是在轻描淡写地讲述一些看起来不怎么重要的时刻，没有逆转、谜底或者结局，有的只是一点一点塌陷或者重建起来的秩序，如同一声缓慢而沉重的叹息。如果说他的长篇作品是高耸入云的、迷宫一般的摩登大厦，那么他的短篇小说如同其中的一个房间，没有历史与未来，人们来了之后又匆匆走掉，只留下光影和气味作为讯息，而其所触及的，却是当代社会生活最为软弱的核心部分。

　　□书评人 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