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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曲家瞿小松让人过目难忘。他身材高大,络腮胡子,秃顶,镜片后的小眼睛能看到奕奕光芒,恍惚从罗汉堂走出的一个大和尚,只是不穿僧服。2012年最新创作的交响合唱作品《敦煌》是瞿小松给同名纪录片做的音乐,在纪录片中他客串了一个胡僧,只有一个镜头,一个人牵着骆驼,从戈壁沙漠走来,坐下打坐。这样的修行对佛教徒瞿小松并不陌生,对他来说,做音乐,本身就是一场修行。
旅居国外多年之后,瞿小松如今像候鸟一样来往于北京和斯德哥尔摩之间。每年3、4月和9、10月,他会在中国音乐学院开设名为《音声之道》的研究生大课。在这门课里,瞿小松给学生们听西伯利亚远东北极圈猎人吸引猎物的声响,听来自西班牙西北部山区修道院中延续自中世纪的格里高利圣咏,听保加利亚农妇在田间地头的歌唱,听印度古典音乐,听南音,也听崔健的《一无所有》。“音乐界这个行当,门槛高,而音乐本身,没有门槛。”瞿小松在三十年后回到当年插队的苗寨,人们盛装唱歌起舞,在篝火旁他突然想到,这是从诗经年代一直唱到今天的歌。这些触动人心的音声,才是真正活泼泼的。
“一旦给,他们就有可能吸收,真的不是没可能。”瞿小松能感觉到讲台下面学生很兴奋。“这门课表面上很像《世界音乐》这样的课,世界音乐这个概念是说欧洲文艺复兴以降职业作曲家创作之外的所有传统音乐——现在这个范围已经超过传统音乐了。但我的初衷并不是强调知识,而是改变听的状态。这样你才能改变看世界的眼光,你才能看见世界。”
接触音乐后,日日是好日
在瞿小松北五环的家中,我们见到了这位时时微笑的“胡僧”,瞿小松总是在微笑着,“为什么你总能这样微笑呢?”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个老太太,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卖遮阳帽,一个卖雨伞。出太阳时老太太为卖遮阳帽的大女儿发愁,下雨时她又为卖雨伞的小女儿发愁,后来佛陀告诉她,这样,你换一换,下雨天你为小女儿高兴,终于可以卖出伞了,出太阳你为大女儿高兴,终于卖出遮阳帽了,于是日日是好日。“你不断看到我在笑,就是因为日日是好日,一开始音乐给我的,就是这个感觉。”
瞿小松最初接触音乐是在“文革”期间,他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作品时,感觉棒极了。“我从小是个没有志向的人,有点像流行音乐唱的‘跟着感觉走’,是个野孩子,喜欢到山里头,不愿意被管。我真正接触音乐已经二十岁了,但是高更是四十岁才开始画画的。二十岁接触音乐以后,确实觉得每天都是高兴的。”
熟悉中国现代音乐的人都不陌生,瞿小松所在的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78级,是公认的中国音乐黄埔系。上世纪80年代,他与陈其钢、郭文景、谭盾并称中央音乐学院的“四大才子”。电影《青春祭》、《盗马贼》、《孩子王》、《野人》和《边走边唱》这些镌刻那个时代记忆的音乐都出自他的手笔,《悍牛与牧童》动画片里的音乐就是瞿小松当时最著名的作品《Meng Dong》的原型。1989年,瞿小松以访问学者的身份赴美,开始在海外的旅居生活。
从寂静中体验到独一无二的音乐
瞿小松曾很多次提及他生命里一次特殊体验。1990年秋,他和老朋友荣念曾在费城附近的现代艺术机构“黄泉”(Yellow Spring)工作。一天,他放了一首自己过去的舞剧作品。这部作品开头的节奏极为缓慢,前五分钟只用了一个D音,这个音在中音区缓慢而微弱地进入又缓慢而微弱地消失,然后是一小节“休止”。瞿小松将磁带的速度调到了慢一倍,再慢一倍,乃至将速度调到原速度的慢八倍的时候,瞿小松发现已经不再认识自己的作品,“只听到某种不可名状的极其深沉的‘噪音’,极其极其缓慢极其极其微弱地趋近又极其极其缓慢极其极其微弱地远去,引出一个很大很大很辽阔很辽阔的空间。之后原本的一小节‘休止’,这时刻对我来讲就如同万亿年。我等待下一个音的出现,但是它却一直沉默。我想一定是机器出了毛病,刚起身,这声音又来了。这是我活到那么大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受。”
瞿小松形容如同掉进了纯粹时间与纯粹空间的世界,无始无终,无边无际。那是一种临近无限的感觉,像是触摸到了宇宙的呼吸。“这是我这辈子当中独一无二的‘音乐’经历,声音是短暂的,而寂静是永久的,声音从寂静中诞生,又回归寂静。”对寂静的这一顿悟,也接下来引导他的创作。以极度节制的音响去暗示“寂静”,于是有了“寂”系列室内乐作品。
“那次经验之后,再听西方音乐以及我自己以往的作品,就觉得音太多,起伏太多,时间分寸感太紧迫。音多,空间就小,因为空间被填满了。音少,空间就大,因为余地大,容量就大。而时间分寸感紧迫,呼吸就短促,不悠长。呼吸不悠长,就难有大从容。”
“‘黄泉’经验,影响了我对时间的感觉。”那之后,瞿小松只用很少的音创作,清晰地就那个音而感觉那个音,感受和触摸它的生成、持续、消逝,细致地融入它的过程,平等对待每一个音,感触这些音之间的关系以及涵容它们的时间和空间。
“很多人说我用减法,其实我既不用减法,也不用加法。在这个感觉里面,我只需要使用恰当的声音。音多了我受不了了,因为我确实不需要那么多音,而且不需要那么复杂的东西。”瞿小松相信,复杂使能量抵消,单纯使能量凝聚,所有节制再节制的音的意义,在于暗示那个永久的、根本的、无形无声的寂静。这也是西方称他“寂静的大师”的根本由来。
让更多人感觉到松弛、柔软和慈悲
1998年,瞿小松接受柏林电台合唱团委约,创作《雨》。这部融入作曲家对暴力与非暴力问题理解的作品中,既有印度尼西亚原始祭祀音乐、传统音乐、中世纪英国教堂音乐,也有更为古老的格里高利圣咏。“那部作品立旨于非暴力,但是对暴力音响的呈现,也是文艺复兴以来职业作曲家音乐传统营造法这套训练在起主要作用,在呈示冲突、展开冲突,加剧冲突、平息冲突这套习惯性的流程中。”瞿小松认为写作和人生是一个整体。
而两年后,在为云门舞集创作的《行草》里,瞿小松步入更为松弛圆融的境界,“《行草》这样的东西写完是养人的,我如果是烦躁的,一旦听行草的音乐,就沉静下来了。”
瞿小松说,写完《行草》之后,他就在思考,是应该多写《行草》那样的音乐呢?还是写《雨》那样的音乐呢?他想写一种音乐,不再是强调冲突,也还是有能量,但是是柔和的能量,“我希望让更多人感觉到松弛、柔软和慈悲,但是慈悲是化在其中,就像天地,不会说我要对你慈悲,我要养你。修行中,人会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松弛,越来越开放,我想写的音乐和这个也是一体的。”
瞿小松谈作曲
一般我写音乐作品的时候是没有视觉形象的,但有的作曲家有。陈其钢的老师、法国作曲家梅西安写音乐的时候,他说他能看见颜色,比如写长笛能看见银色,写单簧管能看见蓝色。我不是的,我写音乐的时候就是听见声音在空中。以前要专注下来听音乐或者写音乐的时候,会把窗帘都关上,让自己完全没有视觉的干扰。现在完全不需要,现在定力比以前强。
本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李昶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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