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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苁生穿上军装,胸前别上了志愿者颁的勋章。拍照时,他努力挺起佝偻的背,镜头里留下了一张用力向上微抬的脸:他已经90岁了。
1940年,刚从黄埔军校骑兵科毕业的胡苁生年仅15,是新31师尖兵排的“娃娃排长”。75年前让国人沸腾的胜利,在他回忆里全是红色,“打完仗以后,人血溅了一墙,街上地上全是血”。
92岁的杨鸣山,记忆力已开始衰退,但对五原大捷的战果,每个数字他都记得,“我们消灭了伪军三千多人,两千多日本人,坦克两辆,汽车十多辆”。
五原,不仅是胡苁生和杨鸣山军旅生涯的起点,也是人生的最高荣光,他们以血战第一次收复失地,胜利消息举国传颂。
【回马枪】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1940年2月1日正值农历年关,那晚,正上小学六年级的贾新吾站在自家屋顶向北眺望,“村北公路上无数汽车的灯光像一条火龙”,不时伴着机枪和迫击炮的声音。
当晚,从包头而来的日本军队占领了五原。同住在五原城南的武英仕回忆,那个夜晚,他们都以为,五原将落到日本人的手里了。
五原城位于河套平原腹地,黄河横贯,自古以来即为重要的粮食基地。“黄河百害,惟富一套”,抗战期间,五原成为绥远地区的重要根据地。第八战区绥远部队的“冬季攻势”就从这里起步。
1939年12月20日,傅作义部队奇袭包头,五临警备旅于霖瑞团长率领突击队一度占领包头,但后续部队没有迅速跟进,包头又被日军夺回。贾新吾所看到的“亮如白昼的灯光”,正是日军三个师和伪蒙军3个师。此时,绥远部队向西连克三城,边退边打,最终没入乡野。
1940年2月5日,占据五原的日军第26师团长黑田重德中将在城内大摆酒宴,向日本国内传回“傅作义全军覆没”的消息。董其武将军晚年回忆称,当时我军部队确受重大损失,“一个军的兵力,只相当于一个团了”,丧失五原,等于部队丧失了在绥远的最后一块根据地。
受“大获全胜”消息影响,日本驻蒙军司令官冈部直三郎决定,将进入绥西的日军主力调回察哈尔休整。
杀回马枪的时机到了。日军大部主力撤回包头,留守五原的部队包括一个日军步炮混成联队,一个1000余人的警备队,伪军王英的“绥西自治联军”,以及由伪蒙军参谋长乌古廷指挥的3个伪蒙师,总兵力1万余人。
一百多公里外,秘密整顿的绥远部队,收到了反攻五原的指令。杨鸣山记得,士兵们所获得的指示只有八个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战术】
借“天时”围点打援
今天的地图上,已找不到当年那个叫亚马赖的村庄。当地人回忆,数年前,这个隐没在沙漠里的小村庄只剩下七户人家。如今,恐怕已经是沙漠中的无人村落了。
快被风沙淹没的村第,曾是绥远部队指挥部驻地。当武英仕在城内悲观以为五原就此陷落时,一百多公里外的亚马赖,傅作义立下了攻打五原的军令状:“就是剩下一兵一卒,我也不离开绥西半步,这个仗,非打胜不可”。
在包头“围点打援”功亏一篑,傅作义此时正憋着一口气。日军在中国的布防是典型的链式防守,一个据点内并无太多兵力,但据点之间有较强的联动性,一处挨打,周围据点迅速以机械部队增援。傅作义决定以“围点打援”战术来对付日伪军,其过程分为三步:“掏心突击队”直捣敌军指挥部,造成混乱;其后主力部队跟进围攻城内据点;最后,外围部队拦截日本增援部队。
立下军令状,绥远部队只有8000多人,对面五原城内的日伪守军却多达万人。傅作义哪来的底气?
3月春分已近。绥西地形,以春分为界。中国历史第二档案馆现存的当时战报中如此描述,“黄河横贯绥西,春分解冰,颇成障碍,故分绥西为河南河北两大地区,冬季大雪结冰,战车汽车通过自如,黄河不成障碍,绥西复合为一”。
日军若从包头增援五原,只有南北两条公路,南线黄河附近的西山嘴和马七渡口;北线,则需要越过乌加河。黄河解冰,南线已构成对日本援军的天然屏障,因此,能否挡住北侧乌加河的援军,将成为战役关键。
在亚马赖,傅作义完成了主要作战部署,新编31师师长孙兰峰为攻城总指挥,93团安春山上校等部队编组“掏心突击队”,直插敌人心脏,主力部队随之蜂拥入城攻占据点。城外,101师师长董其武负责阻截乌加河畔日本援军。
【闪击】
突击队午夜突袭攻城
3月20日,午夜零点,沉睡中的贾新吾听见门外传来密集的枪响和军号声:绥远部队的掏心突击队从东南角冲进了五原城。
这个夜晚,武英仕并不觉得意外。武英仕住在五原城南门外农业试验场,几天前他频繁看见一些中国士兵打扮成屯垦人员和平民出入南门。从地下工作者口中,武英仕得知了中国军队将反攻的消息,他和家人提前躲到乌加河边上的山里。
攻城前夕,先遣部队以挑运柴火伪装,秘密在城内各处藏入大量手榴弹。与此同时,主力部队也提前做好准备。杨鸣山回忆,士兵们昼伏夜出,白天假装操练防守麻痹日军,夜间则快速行军。士兵们涉冰东进,为防止冰裂,两名士兵之间相隔十米。夜间,五原附近气温下降至零下十几度,士兵们来不及将下发的羊毛织成袜子,只能塞进绑腿御寒。
四昼夜行进后,3月19日中国军队抵达指定位置。每名士兵配备四枚手榴弹,以麻绳串住挂在胸前,另发十个被晒干的馒头,以布袋裹成环形,绕在脖子上。普通士兵手持79式或汉阳造步枪,配200发子弹和刺刀。
3月20日,安春山率领的“掏心突击队”首先出动,在五原城外俘获伪军,获取敌军口令后,趁黄昏向五原城东南方向行进。及至城门口,突击队员答对口令后走到守门敌军近前,扬起刺刀杀死两名日军,俘获伪军。紧接着,突击队分成8个小队直冲城门,攻占据点。城门外士兵按约定燃起红色信号弹,埋伏在五原东西侧的主力部队得知信号后发动猛攻。
“掏心突击队”攻进城内后,先以手榴弹掷入日军营房,再进行围堵剿灭。天恒永大院内,一声手榴弹响,接着有人在房顶上喊,“你们快放下武器投降”,日军却拿起武器向外扫射。隔着窗户,贾新吾看见几个中国士兵用短把铁锨挖开隔壁屋顶,向内投掷了数枚手榴弹,守在院内的士兵,将仓皇逃出的日军击毙。
突击队发动夜袭时,日军指挥长官桑原中佐正在熟睡中。突击队攻至屯垦合作社周围时,桑原带30多人紧急撤出指挥部逃离了五原城,日伪军的指挥系统瞬间大乱。
【巷战】
手榴弹刺刀打趴日军
武英仕虽已是89岁高龄,但五原战斗后的惨烈景象,他仍历历在目。
站在五原城南一条宽仅三四米的巷子里,武英仕回忆说,五原县城并不大,一条丰济渠分开东西新旧两城。伪军驻守旧城,日军1000余人守在新城的各据点内。这场血战,大半老建筑被夷为平地,尸体摞了一层又一层。
武英仕指了指巷子南侧一个巨大的拆迁工地说,75年前这里曾是屯垦合作社,也是五原城内最繁华的片区。日军进驻五原后,将这里围上了铁丝网,改成兵营和指挥部,日军指挥官桑原中佐驻扎在这里。
巷子的终点,如今是一家小工厂。75年前,这里是五原城内最高的建筑:平市官钱局。东西长100米,南北200米的范围内竖着五丈高的城墙,这里成了日军最坚固的据点。在城墙上,日军架起机枪整整抵抗了两天,最后被国军以山炮平射攻破。
这条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小巷,新的居民只知道这是无名小路。然而解放前,它曾有过响亮的名称:大典路,是为了纪念五临警备旅少校副官、“掏心突击队”队员曹大典而设的。在攻打最后的据点平市官钱局时,曹大典倒在了日军密集的机枪下。大典路的东侧是岐山路,新31师连长陈岐山在进军屯垦办事处途中中弹身亡。
攻占大部分日军据点后,突击队员被密集炮火挡在了屯垦合作社和平市官钱局前。杨鸣山看着守在据点前的日本兵借着机枪和炮弹的掩护站着开枪,手持落后的79式和汉阳造的国军士兵,射程与火力无法抗衡,只能匍匐着躲在土坯墙后。
胡苁生说,五原血战,根本就是不用枪打的,靠的是手榴弹和拼刺刀。被压制后,胡苁生和战友先甩出一排手榴弹,接着冲锋,与日军短刀相接。手榴弹和刺刀战过后,胡苁生发现,日本兵不敢再挺着胸脯站着打了,先是佝偻着背开枪,再接着,和国军战士一样趴在地上开枪。
这条长不足300米的巷子,不少突击队员都没有走完。突击队营长阎梦云,在冲锋时被子弹击中头部,壮烈殉国。五临警备旅1团团长贾晏如,在指挥队伍挡住日军反击时中弹牺牲,这是五原战役中中国军队牺牲的最高军官。
【打援】
河岸被炮火炸矮三尺
乌加河河道,已经由75年前的上百米宽缩水至几十米宽,站在河畔,很难想象当年那场血战的残酷。
“掏心突击队”向五原城内进军时,董其武的101师两个团已潜伏至五原城北的乌加河畔狙击日本援军。日军增援,主要依赖机动优势。此时黄河解冻,南侧路面泥泞,加之中国军队已提前炸开附近沟渠,南侧寸步难行。因此,日本援军可选择的路线,只有北侧的乌加河畔一条。
一般而言,守卫部队会先挖掘防御工事,利用掩体和壕沟与冲锋敌人战斗。董其武没有按常理出牌,他令部队先进攻乌加河大桥守军,接着炸掉河面上三座木桥。
老兵赵全聚曾向作家萨苏讲述乌加河阻击战的故事。3月21日下午,在南侧受阻后的日本援军赶到乌加河岸。隔着数百米宽的乌加河,赵全聚看见对岸“坦克装甲车停了一大溜”。坦克过不了河,日军就在对岸架起火炮轰炸,组织敢死队划筏子强行渡河。
董其武后来在回忆录里,详细记录了这个艰苦的阻击战。日军“以数十门炮火疯狂轰炸,天空有十余架飞机配合轰炸,我方阵地硝烟弥漫,弹雨如注”。
赵全聚和战友们端起步枪反击。乌加河南岸的我军阵地,是一马平川的河滩,草地仍在结冰,“连一个单人掩体都挖不成”,战士们只能隐蔽在芦苇和草丛里射击渡河的日军。
这时,中国军队的武器劣势显了出来。外号郭大麻子的302团团长郭景云肩膀连中两弹,索性把军服扒开,捋出一个膀子,抡着大刀现场督战,“退后者杀”。赵全聚后来回忆,一个晚上过去,本来等高的河岸,国军这边已被炮火炸矮了三尺。
22日上午,日军调来了重炮队,开始发动总攻。日军在密集的炮弹掩护下开始修浮桥渡河。此刻,傅作义给董其武打来了战役期间最后一个电话,接电话的,却是赵全聚。
“你们军长呢?”
“军长上去了”
“王团长呢?”
“王团长伤了”
“郭团长呢?”
“郭团长也伤了”
此时傅作义正在五原城内前线督战。平市官钱局与屯垦合作社久攻不下,傅作义调来炮兵,从西北角炸开了平市官钱局,胡苁生所在的尖兵排一跃而入,五原城内据点全部攻克。当天深夜,得知五原已被全部攻克的消息,援军开始撤退。至此,五原战役宣告胜利。
此役后,日本举国哗然,国际舆论亦对中国军队刮目相看。美国《大美周报》发表评论称,“日军占领华北已三年,而华北华军之力量,仍独宏大,五原之役,即可观之”,因此,“日本应知随时均应准备与团结一致之华军作战,此点日军应感悲观”。
五原战役是第八战区“冬季攻势”的最后一战。五原城,是中国抗战收复的第一座城。从此之后,日军再未敢主动进犯绥西一步。
如今,如果有人问起那段历史,胡苁生都会背出阵亡连长和战友的名字,他害怕那些75年前为国捐躯的战友会被世人遗忘。
器与术
掏心突击队精通夜战爆破
五原战役前,傅作义部队多以“守城”著称。但从奇袭包头到收复五原,傅作义部队展示出了不凡的“攻城”能力。
两次战役,傅作义部队均“闪电攻城”:预先组织精锐队员组成突击队,奇袭城内日军司令部“掏心”,破坏敌军指挥中枢,再以主力部队入城攻克城内据点。突击队的任务是出其不意破坏守军,但“围点打援”战术成功,仍需外围部队阻截日本援军的支持。包头战役尽管突击队一度占领包头,后援部队不到位,导致包头最终失守。
傅作义的遗憾在五原战役中得到弥补。为了夺取五原突袭战的胜利,新31师在战前积极开展技术练兵,进行夜战、爆破、防空等训练和演习,并给各部队补充了弹药、粮食、被服等军需品。新31师安春山的93团被抽调,配合从其他部队中挑选出来的英勇善战的官兵,共同组成了一支突击队,并进行特殊训练。
3月20日,安春山率领800余名突击队员冲入城内,午夜零时奇袭日军指挥部,转瞬攻下城内大部据点。主力部队攻进五原后,外围阻援部队以春分黄河解冻优势,炸开河渠和桥梁,阻截日本援军,最终成功收复五原。
启示录
1939年冬至1940年春,国民政府军队发动了一场规模宏大的反击战。北起包头,南至北海,10个战区的132个师、9个独立旅,直接参战兵力达五十五万余人,出击一千零五十次,歼灭日伪军警两万多人。
冬季反攻是抗战开始后中国军队的首次全面反攻。这次反攻,牵制消耗了日军的有生力量,再次挫败了其速战计划。其中,第八战区绥远部队战绩卓著。
奇袭包头后,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傅作义率部抵挡住日军围剿,于1940年3月20日夜间派遣800多名敢死队员,用“掏心战术”趁夜色突进五原城内,主力部队随后攻入,与日伪军展开激烈巷战,提前设伏的中国军队在乌加河顽强阻击日本援军。
五原大捷消灭日伪军共五千余人,生俘日军指挥官观行宽夫等50余名,俘虏伪蒙军1800余名,获火炮30余门、汽车50余辆。
五原是中国军队收复的第一个城市。此次胜利,牵制了日军部队南下,确保了北方抗日根据地河套地区的稳定,增强了全国民众的胜利信心。《大公报》称五原大捷是“军事上的伟大成就”,国民政府更是高度赞扬,“五原大捷不仅保障西北,而且奠定收复失土、驱逐敌寇之基础,在抗战全局上尤为重要,功业彪炳”。
特约顾问:徐展勤(绥远抗日名将徐子珍之孙,民革中央专委,晋绥抗战史研究专家)
新京报记者 胡涵 实习生 郭琳琳 内蒙古五原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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