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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写下万封平反信

2015年05月11日 星期一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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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都祥拿着父亲董其武的照片。新京报记者 侯少卿 摄
徐子珍
徐觉民

  从小,董都祥喜欢问父亲,“你是什么官儿啊”,董其武每次都回答:“我是个老兵”。

  有一次,董其武向这个家中幼子说起抗日故事,董都祥问:“你们也打日本人啊”,董其武急了,“打啊,怎么不打,全中国人都要抗日”。

  “董武穆”的威名,并没有走进少年董都祥的世界。

  他第一次接触父亲的过去,是1972年。参军后,他到内蒙古一带执行任务,住在农民家里。房东老大爷捧给他一碗油炸糕,“好后生,快吃吧,我知道你爸是谁,他对老百姓好着呐,我们可想他呢”。

  多年后,为给父亲出版传记,他用一年时间,走遍山西,远赴内蒙古,在乌加河边寻找当年的战场,“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才从一个平凡的家人,变成一个伟大的父亲”。

  儿子45岁方识“董武穆”

  董其武去世11年后,45岁的董都祥才重新“认识”了父亲——抗战传奇中的“董武穆”。

  2000年,为父亲写传记搜集资料的董都祥开始寻找父亲的轨迹。在山西老家,他意外找到了父亲1940年的照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抗战时穿军装的样子。家里的很多老照片,都在“文革”前被销毁了。

  那一年初,董其武率领部队在内蒙古乌加河浴血阻击日军,以少胜多,创造了中国军队的阻击战奇迹。

  董其武在抗战期间屡立奇功,人称傅作义部下第一帅才,士兵赞其为军中“董武穆”。

  这些赫赫战功以及抗战历史,董都祥基本没听父亲讲过。

  对于抗战,父亲偶尔提到的是“他和一众将士浴血打日本人”。那时董都祥年少,也就是听听。

  董都祥的记忆里,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经常有抗战老兵来家里找父亲。他们大部分是当年绥远起义的将士,在“文革”中受到了冲击,于是进京找在全国政协任职的董其武,帮忙平反。

  董都祥说,当年不懂事,见来的人多了,怕父亲身体吃不消,也就有些抵触情绪。他会站在门口,说“父亲不在家”,或是偷偷把寄给父亲的信件拿走撕掉。

  董其武发现后,对儿子发了火。“这些人都是跟着我和傅先生多年抗战的,他们受了委屈,我不能不管”。

  董其武身边工作人员曾经估算,董其武在家里接待了数千人的“上访”,亲笔为老部下写的证明材料信件达数万份。

  有时,为解决一个人的问题,董其武需要一封信一封信不厌其烦地写。

  曾跟随董其武参军的苏振宏,其家人迄今还保存着1978-1983年董其武亲笔写下的七封平反信。这些信件,董其武不仅证明了苏的清白,更是考虑到苏振宏本人的心理状况,不断安慰苏要相信政策,不要绝望。

  治军手段用于教育子女

  在董都祥看来,父亲是一个固执的人,并近乎顽固地向下一辈灌输着自己的价值观。

  一次,董家人在外参加聚餐,饭后,董都祥留下来陪长辈们打了一会儿麻将。等董都祥回家后,董其武严厉斥责儿子,“年轻人玩麻将,万一沉迷下去,那就是赌博!沾上赌博人就废了!”

  中学读书时,董都祥下乡参加了一个半月的劳动,在农村和别人学会了抽烟。回城后被父亲发现了,父亲大发雷霆,让董都祥跪下,拿起东西就要打,“学了抽烟就是坏孩子”。

  从小,董都祥待在家里,却像是部队的新兵。父亲每晚都要查房,想要出门,也要提前找父亲“请假报批”。“你去找谁?干什么去?”

  直到董都祥参军回来,仍要接受这样的“制度”。

  “制度”管理外,董都祥还要在饭桌上时刻聆听父亲训诫。董都祥已能背出那些主题:“穷人家的孩子要奋斗”、“做人要受得了委屈”。

  董其武对儿子最大的希望,是要求他正直。

  董其武的警卫员曾回忆,董都祥小时候曾与炊事员有过争吵,董其武了解情况后,认定是儿子的错,亲自带着董都祥找到炊事员道歉,还给他敬了表示道歉的军礼。

  对于父亲的严厉,董都祥觉得,父亲是将当年治军的手段用到了自己身上。

  董其武以治军严格著称。绥远抗战中,傅作义曾收编两支起义过来的伪军,这些军队纪律涣散,存在各种恶习,很多将领都很头疼。

  傅作义将这样的“问题部队”交给了董其武。董其武为了整训士兵,把军部搬到了营房的轮训部,“每操必到,每课必听,每次吃饭就到某个班或排里去”,半年之后,杂牌军已不输正规军。

  带着父亲烙印“诚实做人”

  董都祥说,自己在很多方面印着父亲的烙印。尽管年轻时不太懂得,但时间长了也就慢慢理解了父亲。

  董其武为人敦厚,极少对人发火,被评价为“儒将”。

  但少有人知,少年董其武并非如此。山西读军校期间,因同学被一副官殴打,董其武带领学生将其围住痛打,受到处分后赌气弃学。

  他反复向儿子反思这段“莽撞事”,“我那时太年轻了,性格过于倔强”。

  董都祥后来承认,年轻时自己性格有些急躁,吃不得亏,父亲老调重弹,其实别有深意。

  部队给董家配了保姆,董其武却要求衣服都要自己洗。有时,董都祥耍点小聪明,将脏衣服放到保姆房里,结果,他发现是父亲把自己脏衣服拿出来洗掉了。

  不止一次,吃完饭已经回到房间的董都祥,又被警卫员叫出去。父亲指着桌上掉的米粒说,“看看,看看,吃了!”

  董都祥转业后到公司担任管理人员,他会在食堂里反复告诫,“吃多少,打多少”,有些员工因浪费还遭到他的训斥。

  在公共浴室洗澡,董都祥会提醒那些边打浴液边开着水龙头的朋友,“节约点儿水”。

  至今,董都祥的人生信条都是父亲当年说得最多的八个字,“诚实做人,踏实做事”。

  用一年搜集资料为父亲写传记

  参加工作后,董都祥还偶有抽烟。一次回家,父亲偷偷问他,“还抽烟吧”,董都祥说,“嗯”,父亲说,“少抽点儿,实在要抽就抽点儿好的,注意身体”。

  读书期间,董都祥住校,每周回家,父亲都要亲自去打水给儿子洗脸换衣服,这几乎已成为一种仪式,回想起来,董都祥觉得这是父子关系中最温暖的细节。

  上世纪80年代,录音机兴起。董都祥回家告诉父亲,“我回头弄个录音机给你录一录你自己的故事”,但一直也没有录上一段。此后,父亲患病卧床再也不能说话,“我心里特别难受,特别想听他跟我说他的故事,可是再也听不着了”。

  以前,每当有人上门求字,董其武总是一成不变地写下“自强不息”,董都祥曾觉得好笑。如今,他的想法已经变了,“我才发现,我爸这辈子是真不容易”。

  为了给父亲出版传记,董都祥花了整整一年时间,赴山西老家和内蒙古搜集资料。

  对着镜头,父亲当年部下告诉董都祥,“你父亲是个儒将,绝不放弃一个伤兵”,举着摄像机的董都祥突然泣不成声。当年的乌加河畔,董其武跃入战壕和士兵一起顶住日军,全军将士无一人后退。

  他想起父亲总教导他的“不说硬话,不做软事”。

  1989年,董其武因病去世。去世前,董其武给儿子留下遗嘱,一半骨灰与夫人合葬,另一半骨灰则要撒在后套。

  后套平原,正是董其武抗击日本人的地方。

  董都祥并未完全遵照遗嘱,他留下了一半骨灰在身边。他不舍得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后套。

  纪念馆

  抗战日记

  1997年,董都祥开始整理父亲的日记。从1918年到1985年9月15日,董其武现存的日记共有69本近300万字。

  他记录了参与的战役、见证的历史大事及观点看法,即使在战乱、“文革”等特殊时期,日记都不曾中断。

  这些资料,成了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的重要文献。许多有关抗战的文献资料,都来自于这些日记。

  对于董都祥,这些日记有着更特殊的意义。

  1985年,董其武在病倒前曾叫来儿子,“我什么财产都没有给你留下,只给你留下几十本日记,是我一生历史的结晶,它比任何财产都更为宝贵,希望今后你没事的时候翻翻,会对你的一生都有所帮助”。

  人物小传

  董其武(1899年-1989年)

  山西省河津县人。1933年,参加长城抗战,抗击日本侵略者。1936年,参与组织指挥绥远抗战,获百灵庙大捷。1940年,参加第八战区“冬季攻势”,指挥部队完成乌加河阻击战,获五原大捷。抗战期间,经历大小战役、战斗290余次。1949年9月19日,率绥远军政人员起义。1951年,参加抗美援朝。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和一级解放勋章。

  董都祥(60岁)

  董其武之子,1955年出生。

  1970年参军,1988年转业至地方工作。

  人物小传

  徐子珍(1893年—1951年)

  山西省五台县永安村人,1918年保定军官学校五期步兵科毕业,1936年晋升少将军衔;1937年任绥西屯垦军司令,后改编为五(原)临(河)警备旅任旅长,1940年参加抗日战争之包头、绥西、五原战役,五原战役时担任攻城副指挥,1949年参加绥远和平起义。1951年被错判为反革命罪,上世纪80年代平反。

  徐觉民(88岁)

  徐子珍之子,新中国第一代农业科技专家,离休干部。

  徐子珍之子徐觉民:

  写信给董其武终助父亲平反

  父亲性格太好是个老实人

  新京报:印象里,父亲是什么样子?

  徐觉民:他不像个将领,我见过他给部队训话的样子,说话很慢,比我还慢,不会喊口号什么的。其实他和傅作义是保定军校同学,又是徐向前的叔叔,但他跟其他人都不一样,是个特别老实的人。我父亲还是个善良的人,我记得,以前他的部队里有士兵犯错误,按道理是要枪毙的,我父亲都不舍得枪毙人。他们都说,席儒(徐子珍的字)啊,你性格太好,不适合打仗。

  新京报:上世纪80年代你的父亲获得平反,是你们去争取的吗?

  徐觉民:一开始觉得是个天大的事儿,我们自己都被打倒成反革命,不敢去找。后来看见不少人都平反了,我们就给董其武写了封信,董其武说,你们怎么才来找我?他帮我们写信给五原县法院,证明我父亲是抗日将领,有军功,还参与了绥远起义等,我父亲才被平反。

  边上课边等前线打仗消息

  新京报:跟父亲交流最多的是什么时候?

  徐觉民:1939年开始到抗战结束我一直在父亲身边。当时打完包头战役不久,很快日本人就来打后套了,我在小学上课,突然就要走,走得很匆忙。学生们都走到了宁夏,就在那里上课,等着前线打仗的消息。

  新京报:前线的战事,你们很关心吗?

  徐觉民:我们听说前线消灭了很多日本人,大家都很激动。有一天我父亲拿回来一个望远镜,一个皮箱,说是从日本人那里缴获的,送给我。这个皮箱我一直带在身上,“文革”的时候才给扔了。

  新京报:抗战前,你不是一直跟着父亲?

  徐觉民:不是,七七事变时我在太原,日军轰炸太原时,家里房子刚盖好,还没来得及住,我们就从太原跑回老家五台县了。

  新京报:那时候,你父亲在哪里?

  徐觉民:我父亲当时率领五临警备旅在绥西军事屯垦,在后套那边。

  全家十几口躲鬼子互不知生死

  新京报:作为抗日将领家属,你们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徐觉民:有一天我在门口坐着,有个舅舅突然跑过来说,快跑快跑,日本人知道你们是抗日家属,要朝你们来了。全家十几口人连夜分开逃跑了,在各个地方躲,互相不知道生死。

  新京报:最后你是怎么找到父亲的?

  徐觉民:后来听说我父亲部队有个军需官回山西探亲,可以带我们回去,我们就跟他走,一直走到黄河边遇到一个部队驻地,部队打电话给我父亲,这才第一次跟父亲联系上。部队说派人送我们到陕西榆林,到了榆林又向内蒙古走,最后才到父亲的司令部那里。从五台县走到五原,近千公里的路,我们走了好几个月才见到父亲。

  新京报:现在回想这些往事,会有感慨吗?

  徐觉民:我总跟孩子们说,我这辈子就受过两次难,一次是日本人,一次是父亲的事。现在我经常自我安慰,起码子女们都平平安安。

  A14-15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胡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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